翠莺的脸色一白,红鸾这才恍然自家姐姐这是闯祸了,慌得同样朝几案后的人跪了下去。
“不知姐姐哪里做错了事惹恼了主子,还请主子看在我们姐妹孤苦无依的份上网开一面,奴婢给您磕头了!”
对于这一幕,穆素卿似是无所动容,眼睛不离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后,传来了她依旧淡淡的声音。
“你们姐妹进宫多久了?”
“回、回主子,两、两年了。”
穆素卿目光一顿,随即如常。
“学了两年的规矩,竟还是这般莽莽撞撞的么?”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两姐妹又是一通磕头,良久没有听到那女子的回复心中更是惨然一片。
将手中的书页又翻去一页,穆素卿余光淡淡扫过。
空气中因风送来一股浅淡的清香,似有若无的飘过穆素卿的鼻底,她眸色深了深,面上无波。
“从我这处行至落霞殿,不记得需要花费如此多的时间,还是,你给我送糕点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或是,见到了什么人?不然,何以急匆匆赶来?”
听到这句话,翠莺本能的身体一缩,下意识抬眸看向几案后的人,不想却直直撞进了女子似已洞悉的眸,心下大惊。
“奴婢、奴婢……”
她终于结结巴巴开始说不出完整的话,额头开始冒出冷汗,脸上彻底染上惧意。
“我知道你与你妹妹自小相依为命,不过后宫终不比民间,朝生夕死的事又实在太过平常。我向来不喜用二心之人,机会只有一次,你可以想清楚再回答我。”
话落,两姐妹皆是面如死灰,俯身而拜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短暂的静默,穆素卿都不发话,只是将决定留给那对姐妹。
她无害人之心,不过这不代表她可以忍受背叛。
前世的她,历尽无数诡计阴谋,踏遍无数尸骸荒骨,宫中的这些伎俩,她自然都是一清二楚。
她本不是良善之人,手段,她有的是,不过始终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
而现下,她需要给她们敲个警钟。
她突然有些好奇,翠莺红鸾两姐妹,会是谁的眼线呢?
微微思忖的功夫,底下的人已经历了复杂的内心纠结,而后,翠莺的神色转为一种决绝,朝穆素卿深深一拜。
“主子,奴婢有事相告。”
“轰隆——”
闷雷轰响,闪电一瞬划破黑沉夜空,淅沥沥的雨点以倾覆之势砸落。
荒郊野外的一间破庙,残破的木门被大风刮的吱呀乱撞,风混着雨点卷进,扬起尘土无数,一下吹飞了几块猩红的火炭。
破庙中,一个瘦弱的小孩一边拼命护着火苗,一边焦急的看向外面的瓢泼大雨。
“咕——”
肚子已不知是第几次响起,男孩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却很是璀璨,只是此刻眼中染上急切担忧。
突然,外面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他眼中一瞬亮起的光彩在看清几个人影后一下黯淡下来,急匆匆将火堆踩灭后躲在了有破布遮挡的香案下。
外面的嘈杂声一下闯进,伴随着几声流里流气的咒骂,原是一群避雨的乞儿。
男孩缩在香案下,伸手往自己脸上抹了几下,碰过柴火的手沾着灰将脸弄的黑乎乎的一团。
阿姊说过,不能让人看见这张脸。
做完这一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从破洞中打量着这一群乞丐,眼尖的瞄到他们手里的白馒头。
“咕——”
“什么声音?!”
乞丐中有个头子样的人警觉的探起头,巡视了四周并无发现异常。
“头儿,什么声音也没有。来来来,今天收获不错,从瘸子李那收了只鸡,传说中的叫花鸡,大伙今天开开胃。”
一声吆喝,众乞丐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吃的上面。
荷叶被一层层拨开,热气弥漫出来,一道腾散开来的还有那馥郁的香气。
“咕咕——”
此次的声音比方才更为明显,好几个人听到了,几个乞丐对视一眼,最后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香案下。
里面有人笑了下,站起来状似不经意的接近,然后脏兮兮的手猛地朝里一抓,随即他龇牙咧嘴的惨叫一声,再缩回手,上面多了道血粼粼的印记。
后面的人围上去,七手八脚的一通乱抓,终于将里面扑腾着反抗的小狼崽逮了出来。
“你大爷的,就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咬了老子好大一口!”
说着,那被咬的乞丐面露凶光扬手就是给了男孩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一巴掌力道不小,施暴的乞丐自己疼了手,却是咧着嘴嘿了一声。
“老大,这小兔崽子有点意思,打出血了都不会叫声疼,该不会是个哑巴吧?哈哈!”
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那乞儿提领着男孩,手却恶趣味的在他脸上拍着。
“你瞪什么眼呐,哟哟哟,瞧这眼睛红的,我好怕呀。”
“哈哈,胡三儿,这龟儿子还跟你急眼了,你倒是下手轻点儿呀!”
众人调笑。
“放开我,放开我!”
男孩的挣扎显得徒劳无用,那些肆意袭来的脏手他躲不开,突然,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个匕首,厉着眸子扬手一划。
本还在哈哈笑着的乞丐突然惨叫一声松了手,鲜血顿时流出。
这突来的变故让一帮人一愣。
“抓住他,别让那小混蛋跑了!”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众人这才一下回过神来将那已经逃至门口的小孩重新抓了回来。
瘦弱的小孩哪里是大人的对手,一下匕首被夺回反扔出老远,又是一个响亮的巴掌,男孩扑倒在地。
还没等他站起来,那被伤到的乞丐狰狞着一张脸抓起男孩的头发就往破水缸里按。
“你能啊,看不出来,你这小兔崽子心还挺狠的啊!叫啊,再给我叫啊!”
旁边的人围聚了过来,却都是在看着好戏。
如此强按了几下,有人指着男孩脏污退去的脸惊艳大呼,“老大你看,这狼崽子长得还不赖!”
这一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赶紧将男孩翻过身来仔细打量,无不是啧啧称赞。
这细皮嫩肉的,竟是他们有生以来都没见过的漂亮小孩。
渐渐的,有人眼里打量的目光变得猥琐淫·邪,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
男孩厌恶又害怕的后退了些许,众乞丐吆喝着吹着口哨,对着那男孩步步逼近。
“我说弟几个,等老大先尝了鲜,再给你们解解馋。”
第二十一章 她死了
雷声依旧轰鸣,瓢泼大雨更有倾城之势。
这一间火光昏暗的破庙,在骤亮的闪电下犹如鬼屋一般存在。
“你想干什么?滚开!不准过来!”
乞丐儿头恶趣味的欣赏着男孩强装坚强下的恐惧,眯着眼搓着双手步步逼近,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一边奸笑着,一边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腰带。
“小鬼,你不是很能忍疼么,待会可千万要忍着。”
话落,坐在旁边等着的乞丐纷纷意会的起哄。
一只乌黑的手突然伸向了那不断后退的男孩,细弱的手腕被一下抓住,随即便被用力扯过去,男孩的防线终于崩溃尖叫着挣扎——
“阿姊,阿姊救我!”
“刺啦——轰隆——”
一个猛烈的电闪雷鸣后,大门突然被人撞开,突然的闯入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门口,站着一个稍稍年长的女孩,衣衫褴褛,怀里揣着还泛着热气的包子,气喘吁吁。
雨水从湿黏黏贴在脸上的头发上滑落,看不清面庞,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那抓着男孩的乞丐,双眸赤红,里面,慢慢浮现出杀意。
缓缓,她动了。
包子被小心放在一角,而那被丢弃在一边的匕首,被她拾起,紧紧握住。
众乞丐仗着人多势众并不以为意,有的甚至吹着口哨鄙视女孩的自不量力。
“阿姊——”
对上男孩惊悸的眸时,她喉头微微一动,嘴角缓缓向他勾起一个弧度。
“乖,闭上眼。”
男孩听话地阖上了双眸,在眼中最后的光亮消失前,他看见那个女孩举起了屠刀。
他安静缩在一个角落,闭着眼,听着那一声声嘶喊。
忽然,脸上溅上了几滴滚。烫的液体,他整个身子微微一震。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拥入一个冰凉带着血腥味的怀抱,属于女孩的很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没事了,没事了。”
男孩闷声紧紧回抱了她,感受着她的安抚,下一刻他仰头睁开眼,女孩苍白却柔和的面庞映入他眼帘。
直到她的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头顶,不知怎的,一瞬的委屈突至。
他渐渐红了眼眶,终于哇的一声埋进她的怀中大哭。
“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我好怕!”
“不怕,长歌不怕,阿姊会保护你。”
女孩不厌其烦的轻拍着男孩的后背,两人都没发觉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她愈发轻柔下去的声线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阿姊会变的更强,不让长歌受任何人的欺负。”
“轰隆!”
雷鸣持续不断,随着天际那一道极为闪亮的光像利剑一样刺破苍穹,长生殿内,那梦魇中的人倏然睁开了眼。
凤长歌此时呼吸微微急促,眼神中似还有迷蒙,直到耳边的雨声渐渐变得清晰,他看向被风吹开的朱窗,急促的雨点正砸进殿内的汉白玉地面上。
下雨了。
梦中的那个时候,也是个沉闷的雨天呢。
殿内檀香袅袅,他眼中已经恢复清明,却不急着起身,似还在回味儿时的旧梦。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杀人,八岁,为他。
她是害怕的,他知道。
就如她承诺的那般,她将自己变得越来越强,不计一切代价的成为强者,只为护他。
自母妃薨,她便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后来,她亦是他手里最快的刀、最利的剑。
再后来,再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双眼复又邈远,最终凝起一点暗邃幽光。
想起来了,再后来,她,死了。
眸中的幽色沉沉灭灭,最终,他坐起身,脚边的酒坛被碰到轱辘着转了一圈。
长明灯不灭,浅浅映照着这里的一方静谧。
他的目光投向枕边的一方残帕,已经分不清这是她那日留下的,还是自己撕裂的,只是鬼使神差的,就收起了它。
他像是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像极了真实的梦。
那日梦醒后,他望着砸碎在地上的小瓷瓶久久失神。
那日后,他再没有梦见她,那一晚的情景,却一直缭绕在他脑海,午夜梦回萦绕不去,不得脱解。
将那残帕小心的收拢于怀中,他微微暗沉的声音在空空的大殿里回荡——
“叫侯生过来。”
殿门外,林常德躬身以应。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四宿大袖鹤氅,腰系同色丝带的道士进殿而拜。
“小道侯百年见过陛下,愿陛下万福金安。”
琅帝特许,他面圣不必行君臣稽首礼。
此刻,他行的是道教之礼,直身后,右手执着的麈尾轻轻一甩,搭在左手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不知陛下深夜传唤小道,是为何事?”
凤长歌不看他,眼睛却是定在了床榻边的衣架上,上面规规整整挂着昔人衣物。
“自上次与其一见,已数月不曾相会,可有无方法,让朕再得之一见?”
虽没有指名道姓,不过侯百年一下了然,能让当今圣上如此牵挂的,自然只有一人。
麈尾一甩,他恭声道:
“小道有一办法,可令陛下遥见,但不可同于帷幄。”
“何解?”
侯百年略一沉吟,然后开口解释。
“小道曾听闻暗海有潜英之石,其色青,轻如毛羽。此石寒则温,暑则冷,若刻石为人像,其神悟不异真人。”
他一顿,微微抬头,看见座上男子本是深沉的面色一瞬有变,随即继续道:
“若寻得此石,再将孝献皇后仙容神姿复刻于此石,则魂魄至矣。此石像能传译人言语,有声无气,或可解陛下万分之一相思。”
凤长歌听罢,至于膝上的手微微收拢。
“如何得此石?”
侯百年没有犹豫,当仁不让挺身而出,“小道愿遣船百艘,带千名童男童女赴山外之海为陛下寻得此石。”
“依道长所见,此若成行,时日几何?”
侯百年垂着头声音凝肃,“回陛下,此趟莫测,小道粗估,少则半载,多则数年。”
话落,上面的人半晌没有动静。
底下的人不敢出声,屏息以待,只是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令他微感压迫。
稍后,侯百年感觉到榻上的人起了身,随后,一杯酒被一只玉色修长的手端着递至自己面前。
“那么,朕就先预祝道长顺利归来了。”
“小道惶恐。”
侯百年诚惶诚恐的接过君主亲自为自己斟的酒,小心打量着窥不出丝毫端倪的凤长歌,心有复杂的盯着这杯酒,迟迟不敢入口。
然而下一刻接收到来自凤长歌的深邃眸光,他心中一紧,一个寒颤后心一狠,犹有悲壮的仰头一饮而尽。
见此,凤长歌唇角微提,语气乃至神情一惯的漫不经心。
“朕相信道长自有天人相佑,此趟之行,朕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侯百年心中一个咯噔,一股寒意自脚下升起,而那句句犹如凌迟的话还在继续。
“若三个月道长还未回来,朕,便当你是为道、殉身了。”
侯百年只觉脚下一软,直接伏地而拜,喝过酒的腹内不知是不是错觉隐隐有酸灼之感,他后背已是一身冷汗,几乎是颤抖着声音。
“小道,自当不负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