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阎君把黑无常稀里糊涂地绕进去了,黑无常答应阎君替他注意孟婆的行踪。天蓬将白无常带离地府,似有话要说。
人间春光于天蓬而言如弹指一挥间,草木复苏,江水融化,潋滟一汪天色,晃在人的眉毛鼻子上,睁不开眼睛。
牧童在远处小憩,翘着二郎腿,春风拂过草木的尾梢,牧童睡不太安稳,额发与眼皮一道微微跃动,天边过云,刺目的骄阳被稍稍遮掩过去。牧童鼾声渐起——小孩子嘛,觉性都大。
天蓬坐在河边,手指伸进水里,不见浮冰却还是有些微凉。流水东逝,东边有什么?时间的尽头是不是也在那里。
人们常说寿非金石,可是谁又知道,便是金石也有寿尽一日。江水奔流入海,天蓬的终点又有谁在等着他呢?
人间的烟火气真是可怕,连他也开始唏嘘起来。
天蓬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撩水,白无常在七八步外的鹅卵石上站着。二人所到之地常常有水患,涨潮的时候白无常所站的地方尽数会被河水淹没,脚下的鹅卵石圆滑光润,有的上面还有泛着翠色的青苔,村人常常教诲家中幼子不得到水边玩耍,就怕孩子脚下一滑祭了河神。
白无常端端正正的,像是一树蒙了雪的杨树,笔直立在那里,不言不语。
“小白,你说我死了会到哪里去?”
“元帅叫小白过来就是问小白这件事?”
“不是。”
“那小白不想回答。”神仙也有他的大限,上古的神仙现在在天宫还剩下谁呢?元神散了,与万物合一便是他们的去处。这点根本不需要白无常告诉天蓬。白无常不回答这种明知故问。
天蓬刚才玩水,蹲在河边,眼下转过头侧着身子乜着嘴笑。水光在他身后斑斑的照着,天蓬的神色白无常看不太清楚。
“方才在地府还说知无不言呢,到了这人间反而这般讨价还价。跟着你们阎君真是好的没学来,坏的都揣下了。”
“大人惯会取笑。”蒙了雪的杨树还是挺拔的立在那里。这人世间于他到底是什么呢?若是寻常的什么仙啊怪的,无论际遇如何,都曾在人世间走过一遭,那些痴的怨的,喜的悲的回头看来或是可笑或是惋惜,总还是留在心底的。就连天蓬都能生出些唏嘘来。但小白不会。
他没有这个记忆。
远处的炊烟,近处的牧童,时不时轻叫出声的羊群对他都没有意义。
地府是他的归途,也是他眼里人世间万物的归途。
既然这样还找什么呢?老老实实待在地府,让阎君也省省心不好吗?都不知道找到了好不好,也不知道找到了以后怎么办,何必执着呢?
“小白,”天蓬将手扬起来甩了甩,像是河边洗衣的农妇一般随手在腰间蹭了蹭,站起身来。“阴丽华是不是你送离地府的。”
杨树的积雪似乎簌簌落下,“大人这是替阎君大人问得吗?”
“我问你一句,你倒是还要反问回来。”天蓬将抹干的手揣回袖子里。
河边的风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像是雨后升腾起的大地气息,白无常觉得亲切。明明地府不是这个味道的,人间的土地是这个味道啊。
白无常有点跑神,他的鼻息藏在领后,这个味道吹过他眼角耳后,最后昏昏然被兜在了领子里,萦绕在他周围。
“是。”
“你送她出地府,是为了让她替你去查你的身世?”
“是。”
“你查了四百年都没查到,便病急乱投医了?”
“是。”
风声萦绕在白无常耳畔,他的袖摆向后展开,身后简单束住的发尾也扬了起来。天蓬转过身去,面对着河流。
潋滟春光不改,暖日倒寒,风扬衣袂发凌面,水波依旧去,不可拦。
天蓬揣着袖子,手指在其中攥了攥“阴丽华现在在何处?”
白无常不做声,“先前我说过,于我,你不必知无不言。”
天蓬依旧没有回过头去,阎君说得不足于外人道的事情,天蓬只要仔细想想便能揣度出个大概。就像阎君从没说过那阴丽华是白无常放走的,但他就是知道。
“方才你问我是否代阎君问你,其实阎君并未告诉我原委。他今日找我来是为着些旁的事情。”天蓬顿了顿,身后依然不发一言。
“而且,他早就知道是你放走了阴丽华,又何须我多此一问?”
这次天蓬听到几不可闻的抽息,微微扬了扬嘴角。“四百年来,那家伙虽然胡闹的时候多,正经的时候少。但到底没有薄待过地府上下。特别是……”天蓬转过身“你也不必如此戒备他。”
白无常领子遮着半张脸,眼中的神色不好分辨喜忧,天蓬看过一眼也就不打算细究。没想到方才不发一言的白无常竟然突然出声了。
“元帅此番叫我上来是为了做说客的?”
“自然不是。”天蓬说话的调子有点拖,但白无常拽着他的话尾紧接着道“既然不是,可是那阴丽华身份特殊,天上有人要过问?”
“也…不是。”天蓬没想到白无常反应如此激烈,回答得一时有些犹豫。
白无常轻笑一声,笑意并未入眼“那,可是元帅终于知道了小白的身世,所以也要劝小白好自为之。”
天蓬一时让他顶得无话可说。
看天蓬眼睛瞪得溜圆,眼神又有些无措。白无常慢慢也回过味来。杨树恭恭敬敬的弯了弯腰“是小白无礼了,大人勿怪。”
天蓬微张的嘴巴合上了,片刻大笑出声。反倒惹得白无常不知如何是好,他依旧躬着身子,只略抬抬头,眼睛向前看“大人?”
“罢了,就当我说不过你。”天蓬几部走过去,将手覆在白无常的后脑“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阎君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不过……”
白无常低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河边的泥土,天蓬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吊足了胃口,但白无常就是不吱声,不接茬。天蓬收了手,揣回袖子里“不过若是有朝一日阎君殁了,他会希望你来替他执掌地府的。”
白无常一惊,蹙眉抬起头来。天蓬姿容超凡,笑起来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洒脱相。白无常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分辨出些什么。但天蓬一个闪身,却从他身边越过了。
“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天蓬伸了个懒腰,侧头说道“那个阴丽华你还是不要再去招惹。”抢在白无常开口之前,天蓬比起食指压在嘴唇上“不可说,不可说。”
话音刚落,天蓬便在白无常面前消失无踪。
天蓬看似走得很从容,实则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天蓬目前只能这样了。两百年前那场大战之后,与地府上下也算有袍泽之谊,白无常为身世之事搅扰思绪多年,天蓬那时还不懂少管闲事的道理,心想着替二人打听个身世本就是举手之劳,何不成人之美。大大咧咧的就打听到阎君那里去了。结果倒好,黑白无常的身世阎君虽未明示,但他也猜出了七八分。
这种缘由,如何能向他二人泄露分毫?天蓬一度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世上果然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比较幸福。
但是事已至此,他便只能将秘密吞下去,转念想想自己都这般为难了,阎君这些年委实不易。
快到南天门之时,天蓬陡然想起自己一身血腥臭气,若是就这样入了南天门那不用说,阖宫都知道他去了地府。思及此次阎君所说朱雀复归之象,天蓬略做沉吟转身向广寒宫行去。
广寒宫距离天宫有些距离,阖宫上下只有一位女官,名曰姮娥,民间也唤作嫦娥。这女官从不离开广寒宫,天宫的仙家出来一趟还要禀告王母,无事也无人到广寒宫来溜达,是以天宫知道她底细的也不多。广寒宫外不远处有个月桂树,不知为何此处有一身材魁梧,面黑如碳的男子一直在此处砍树,每每砍到一半,月桂树又自己弥合了。朝朝暮暮循环往复。
若是有什么人真是闲得无趣,跑到这广寒宫来了,不肖片刻也被这大汉吓退。
是以广寒宫真是再清净不过的所在了。
姮娥的长相见过的仙家本就不多,见过的也是三缄其口,闭口不言,所以天上还有其为丑妇羞于出门的传言。天蓬的法力、道行在这天界都算不得出类拔萃,原也是无缘相见的。但二人初识却并非天蓬招惹姮娥,而是姮娥一封短函将人请来的。
天蓬掌管北斗诸部,女娲当年带上天来的蛇族一部在此聚居,姮娥传信来为的是她几只走失的兔子,怕是误闯了北斗,怕生祸事。这才将天蓬请来好生招待,为盼他尽心替他去寻回玉兔。
本就是小事一桩,天蓬酒水都没沾口转身就回了北斗。不多时一手四只兔子耳朵将玉兔拎了回来。姮娥千恩万谢,二人也因此结识。
说句良心话,虽然天宫所传姮娥貌丑耻于见人一话有时偏颇,但与天宫诸宫的宫娥相比,姮娥最多算得上五官周正。粗布短打,头发也是一方布帕挽在脑后,更枉论什么钗饰?
衣着素朴,谈吐也算不得舌灿兰香,好歹明礼知恩,待人诚挚,天蓬倒是十分愿意与她往来。
虽然这广寒宫与天宫有些距离,但不多时,也到了宫外。门口围着桂树的兔子看到天蓬来了,立刻回宫里报信去了。天蓬看远处那黑脸汉子还在砍桂树,想着兔子一来一去还要花些功夫,三两步凑到月桂树下,向那汉子搭起话来。
writing by 阿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