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宅坐落于城中最繁华的绮荣街上，皇皇竟占了大半条街，巍峨的大宅在晨曦中只能看到个轮廓，但那股庄严古朴之意已是扑面而来。沈家乃是本城的名门望族，只是传到沈老太太这一代，因为沈老太爷早逝，孤儿寡母已现颓势。待传到沈老爷手中，因着时局的动荡，沈老爷又无心商务，更是大不如前了。此时天色微明，这座古老的大宅已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下人们已经开始了每日清晨的例行打扫。最热闹的要属大厨房了，聚集着各房的丫头们在领晨起的热水，这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女，青春少艾，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聚在一起难免就有些噪杂。管家周伯呵斥了众人一声，告诫大家今日四少爷就要回来了，老夫人正高兴，休要在这喜庆日子给她老人家添堵。丫鬟们一听收敛了不少，待管家走后又忍不住小声的议论起四少爷。
四少爷沈行耀午后才回到家中。北平大学刚刚毕业的沈行耀一身白色中山装，身形高大，面容俊朗，留着微短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这四少爷也不换便服，放下行李就急匆匆来向奶奶请安。沈家老夫人马上就要过七十大寿了，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中年守寡，独自抚养大儿子的沈老太太却是身体强健，耳聪目明。老爷沈括正与母亲吃茶聊天，看到行耀走进来，不禁激动的站了起来。沈行耀疾走两步，跪在奶奶父亲身前，向两位老人家请安。沈老太太早将自己的乖孙一把拉起，一边满眼慈爱的打量着他，一边喃喃说着：“大人了，比前两年又长高了不少。”沈行耀揉了揉自己的短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沈括看着一表人才的儿子也很激动，告诉行耀，以后就留在家里别走了，他年岁大了，家中祖业还得靠他打理。沈行耀闻言却是面有难色，告诉父亲他此次回来是给奶奶祝寿的，之后想去上海闯荡一番。看到父亲脸色有些难看，沈行耀赶紧又说，反正家中已经有哥哥们帮忙，自己年纪轻经验浅，还是想再历练一下。沈老爷一听这话，脸色更加阴沉，哼了一声说道；“你还不知道你大哥二哥，吃喝嫖赌，他们是样样精通。让他们管生意，那不是将老鼠放进了米缸里？你三哥倒是好的，只是自从那件事之后大病了一场，现在诸事不理，也指望不上了，爹只能靠你了。”沈老夫人也握着行耀的手劝道：“唉，你爹不容易，咱们家现在竟是个空架子，强撑着吧。好不容易把你盼成才，你可不能再走了。”沈行耀想到家中景况，不禁也有些忧心，安慰了父亲奶奶一番，想着离家之事缓一缓再说吧。
稍作休息的沈行耀又去大哥二哥房中问了安。大哥不在家中，不知又去哪里赌了。精明的大嫂一如既往的向他抱怨当家的不易，数落大哥的诸般不是。二哥还是吊儿郎当的玩鸟斗蟋蟀，二嫂打扮的妖妖佻佻，掐着腰寻事与大嫂打嘴仗。沈行耀觉得胸口有些闷，头也有些痛，想不到外面的天地早已日新月异，家中却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老样子。
掌灯时分，沈行耀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三哥沈行简的住所。一把哀怨的洞箫声传了过来，凄凄切切，悲悲戚戚，细细听来是一首“忆故人”。配着眼前的暮春夜色，让人不禁觉得万事萧索。沈行耀心情沉痛的信步走来，果然看到三哥坐在碧纱窗下，修长素手执一管碧玉洞箫，神色悲切的吹奏着。一身月白长衫的三哥比之从前更加消瘦，精致的面容在月色的笼罩下有几分清冷。箫声骤停，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沈行简修长的手指捂在嘴边，白皙的俏脸涨的通红。
行耀赶紧进屋给三哥倒了杯水，沈行简看清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四弟，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水，将咳嗽压了下去。沈行耀看着喘气还有些急促的三哥，忍不住心疼的埋怨他怎么又憔悴了这许多。沈行简淡淡回了一句岁月催人，站起来拍着弟弟的肩膀温柔的说：“你长大了，比三哥还高了几分。住几日就走吧，这里不适合久留，对你没有好处的。”行耀闻言脱口问他为什么不走？沈行简沉吟了一下，转过身看向窗外的夜色淡淡说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的，还拖着这样的一副身体，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就像是圈养在笼子里的鸟雀，开始的时候还会想飞出去，年深日久的，就是打开笼子也飞不了了。”行耀小心翼翼的问他是不是还在想着容表姐，沈行简眼中的哀愁更浓，苦笑着说：“想又如何，她已经嫁做人妇，而我，也有了妻子，不提也罢。”行耀劝他既然知道想也无用，何必还要再想，他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样虚度光阴。行简转过身，神色平静的看着弟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的心老了。行耀闻言不免凄凉，又安慰了哥哥几句，见他神色有些恹恹就起身告辞了。拉开门才发现三嫂陆伏初端着药碗就站在门边，若有所思，显然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沈行耀这是第二次见陆伏初，记得第一次还是她与三哥新婚的时候，他还记得那时候的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衣裙站在俊美的三哥身边笑的灿烂，当时他还想，也许这个耀眼的女子可以让三哥忘记容表姐，重新快乐起来。恢复心神的伏初留行耀再坐一会，行耀微笑还礼，告诉她夜色深了，三哥也倦了，他明日再过来。
伏初进屋看到行简又坐在窗前发呆，放下药碗，将月白色的外褂披到了他的身上 “虽说已是暮春，早晚还是很凉的。窗前风大，你身子单薄很容易受寒的，赶紧过来把药喝了吧。”沈行简嗯了一声，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伏初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也不在意，自己准备就寝的事宜。
躺在床上的伏初回想起丈夫与小叔的谈话，不禁黯然。自从嫁给行简之后，她从未见过他的笑容，俊美的脸上终日是化不开的忧愁，对她也始终是冷淡而疏离的。起初，她以为他是个比较冷情的人，想着自己主动一些就会好了。可是两年过去了，丈夫依然像个水中抓不住的影子，看起来倒是鲜活，一旦你要靠近碰触他，却只能得到一片揉碎的涟漪。经年累月的，对于行简的冷淡，伏初一开始还会有些埋怨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行简和容表妹的事，伏初也从家里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今天听到丈夫亲口承认，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她没有想到，冷情的行简原来是个痴心的人，也会有烈火烹油一般的炽烈爱意，只是不是对她。
已经二更天了，行简还在书房里，独自躺在床上的伏初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昏暗的灯光下，行简握着一卷古书正看的入神。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时不时的传到伏初耳中，她终是忍不住，起身倒了杯热茶轻轻放在他的手边，劝他早些休息。行简头也未抬只说了句你先睡吧。伏初有些不舍 “药凉了，我去热了给你喝吧。”行简还是低着头，回了句不必了。伏初尴尬 ，看到灯光有些微弱，讨好的说：“这灯有些暗，我再帮你添些灯油吧。”行简终于放下书，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你先去睡吧。”伏初看着又垂首看书不再理她的丈夫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张了两下嘴只说了一句“你也别太晚了”依依不舍的向卧房走去。
暮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只穿着里衣的伏初感觉到有些冷，抱紧双臂打了个冷战。伏初下意识的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行简，灯火下的丈夫面貌有些模糊，她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这就是她的丈夫，即使厌恶也会保持礼仪风度。伏初对于他的这种礼貌的漠然，经常会有大喊大叫的冲动，甚至是与他大声的争吵，可是他的温和有礼却又让她无从下手，无力感在这不死不活的生活中却是与日俱增。
早早就醒过来的伏初看到行简躺在身边睡得正熟，给他掖了掖被角，轻轻的穿好衣服走出卧房。拦住要敲门的贴身丫鬟木香，小声告诉她，少爷昨晚睡得晚，别去扰他，让他多睡会。木香会意，静悄悄服侍伏初净面梳妆。今日是沈老夫人七十大寿的大日子，伏初特意挑了一身鲜艳些的衣裙，又画了个喜庆的妆容。一身藕色袄裙的伏初，明媚艳丽再配上她清冷的气质，真真好一位冷艳佳人。木香也忍不住连连赞叹，小姐长得太好看了。伏初抿着嘴噙着淡淡的笑意，点点了小丫头的额头。
沈宅的当家人是大少奶奶隽兰，她本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只是家境已经随着清王朝的没落而颓败了，到了她这辈竟是捉襟见肘的窘况。她本就敏感多疑，再加上家境衰颓，不免更加小性刻薄。二少奶奶宝如乃是商户小姐，仗着家中有钱有势，气焰嚣张，一直不服大少奶奶的当家地位，二人时有口角，已经闹得是鸡飞狗跳，家无宁日。伏初不想参与这两个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所以一直不怎么理家中事务。因为行简身体不好，老夫人也发了话，伏初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调理好行简的身体。有了这张金牌，伏初更是能避就避，能推就推，一心一意的照顾行简。其余时间就是教教未出阁的小姑行芷一些针黹女红，日子过得倒也不得空闲。
木香将泡好的杏仁端到三房的小厨房，主仆两个人开始做杏仁茶。甜杏仁润肺清火，排毒止咳，很适合行简食用。出身草药之家的伏初在询问过大夫的意见之后，将传统的杏仁茶作了改良，加了些对行简身体有益的药材。她做的杏仁茶顺滑清香，甘而不腻，很得行简欢心。见行简喜欢，伏初自然是备受鼓舞，每日都早早起来，为他亲手作杏仁茶。木香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的伏初忍不住说：“小姐，你这么辛苦，姑爷也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这些下人做的呢。”伏初擦了擦额边渗出的汗珠，表示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些。木香不等小姐说完就噘着嘴反驳：“可是，姑爷对小姐实在是太冷淡了，也许知道小姐对他这么好会感动呢。”伏初感激的看了眼木香，吩咐她不要多话。心中却是明白，若是行简知道了，以他的性格只怕是不会接受她的好意的。
做好杏仁茶后，伏初就急急回了卧房，屋内一片安静，她知道行简还未醒来。将行简要穿的衣服取出熨好，看了看他还在睡，就顺势坐在了床边。睡着的行简没有了往日的冷淡疏离，倒是可亲了不少。他本就生的白皙，再加上身体不好，终日的不出房门，不免有些过于苍白了。看来昨晚他睡得很晚，长长的睫毛掩盖下的眼窝有些泛青。他的嘴角微翘，看起来像是带着笑意，这让从未见过行简笑容的伏初不禁有些心旌摇曳，她真的很想知道他开心的笑容是什么样子的。想到这个又有些落寞之感的伏初忍不住抬起行简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旁，轻轻磨蹭，他的手修长而温暖，让她禁不住生出些绮念，一张俏脸烧的绯红。
行简睁开眼就看到妻子的脸颊在轻轻磨蹭自己的手，满脸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伏初被行简的咳嗽声惊醒，赶忙放下他的手去给他倒了杯温水。行简靠在伏初怀里，就着她的手喝水，时不时偷眼打量她。伏初一脸关切的神色，看到自己在看她，却赶紧瞥开眼睛，红晕又浮上脸颊。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伏初还是像往常一样服侍行简，只是两个人都有意无意的尽量避免有眼神的接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