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文竹的家再是普通不过,两间青瓦红砖式的斜顶房,院角长着一株枣树,地下还残留着两三圈枣叶,风一吹,微微打着旋儿。
冷风吹过,冉文竹不禁打个冷战。
冉文竹心下迷惑,爷爷虽然与人基本不相往来,但每日晨扫完在枣树下煮一杯老茶却十几年里雷打不动,任它风雨。而今日院子却仿佛久无人气,全无洒扫的痕迹,枣树下的爷爷也人影不见,只剩下一个小火炉侧躺在树下的石桌上。
冉文竹无来由心神一跳,顿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魂飞魄散。爷爷怎么会出事呢,自己走的时候还硬朗得很,面色红润,走个一二里地脸不红心不跳的,这才两个来月,能出什么事呢?
忐忑不安的走进爷爷的卧室,入目惊心,满地狼藉,茶杯摔得地上全是碎渣,桌布、窗帘被撕成碎片扔在地上、沙发上,房间里的食物仿佛野兽撕咬过,遍是残屑,最令人惊心的是,电视上、镜子上还有窗户上,沾染着几坨鲜血,流出几股细支,但都已经干涸凝固。
冉文竹眼睛四下注视,忽然发现地上有几缕白发,零乱散落,他蹲下身捡起在手,盯着细看,整只手不禁剧烈颤抖起来,进而全身抖个不停,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无血,嘴唇紧抿,眼角豆大的泪珠像断线珠子一样簌簌掉落。
那几缕白发以前也闪烁着银白的光辉,现在却蒙上一层阴翳,暗淡无色。白发的根部有点点血红,根根白发蜷曲着躺在手掌,竟似被人生生从头上拔下来的。
哭过许久,早是泣不成声。冉文竹撑着站起身来,长时间的无力让他腿脚发酸,双目浮肿,一阵摇晃后终于站稳。
爷爷的一言一语皆在耳旁,可他的身影却无处寻觅。这个屋子如同城墙外狼烟四起,站在城墙上的他举目茫茫,就像林间受伤的一只鸟凄凄无助。
爷爷和他一直住在同一间卧室里,上大学前爷爷还说来年加盖一间屋子让他单独去住,说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跟爷爷睡一起了。
过去与现实就像蒙太奇手法扑朔迷离,迷光幻彩难以让人对其捕风捉影,留下黑云一团,摄人心魂。
冉文竹虽然已经十八岁,但涉世未深,自小在爷爷的庇佑下成长,城府尚浅,这下子当头一棒,他早就六神无主,整个人如坠冰窖。
报案么?这飞来横祸撒下了弥天大网,遮住了光和热。恐怖、血腥、暴力、受虐,邪恶的爪牙攥住他的喉咙,劫难的黑云已在苍穹下重重逼仄,命运似在庄严宣告铭刻未来史诗的古钟敲响。
冉文竹心绞得很痛,他颓然跌倒,砖地的坚硬抵抗给他尖锐的触痛,他却恍若未知,茫然环顾四周,屋内一切情景收入眼底,深深刺痛悬于一线濒临断裂的心——一颗心力交瘁的心,顿时脑海一震,四周景物天旋地转起来,一下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梦中他恍惚清醒倏忽又无知无觉,爷爷的面容也忽而清晰忽而清淡,总是无法捉住梦中那一片模糊的影,一伸手便是空,一回首尽是空。仿佛一切都在泡沫里,轻轻一碰就会破去化作虚无。
四方上下空空荡荡,他站在黑暗的中心,没有方向,也没有北斗星,于是他用嘶吼来驱走黑暗,可是吼走一片黑暗又是无尽的黑,根本是让他绝望的黑,近乎无望的黑。
在鬼林中行走需要勇气但不会使你绝望,因为你的恐惧有了对应的事物,你的注意力会专注在你的恐惧上而无力他顾,单一的事物也会慢慢失去它让你恐惧的依仗。
冉文竹的恐惧没有对应的事物,他的注意力分散在四面八方,四周都是他心中的恐惧,满天都是魔鬼的张牙舞爪的嘴脸,戏谑他、玩弄他,他感到自己都要疯了,天都要塌了,什么都会垮掉。
一个人的肩有多坚厚,得看他肩上扛的是什么,一袋米还是一片天。冉文竹的肩在黑色苍穹下瑟瑟地颤栗,他现在能扛起的或许只是那镶嵌着被悲伤填满眼洞的眼睛,他的脑袋只剩下了眼睛里的悲伤。
往往片刻之久,却如过去一年。
过去了一年,恍然才是片刻。
冉文竹现在经历的时间好像是一个悲剧的人生,每一秒都是煎熬、痛楚,如果人世有一碗孟婆汤,吞咽下也许会忘记这一人生的挣扎。
梦中是一世人生,现实中不过是太阳西沉月亮东升罢了。
夜晚降临了,十八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夜降临了,还有那浓浓的寒气、冷冷的月光。
寒气侵入蜷缩在砖地上昏睡不醒的冉文竹身体内,就像一剂镇定剂,注在黑暗里茫然无措的瘦弱身影,他的大脑逐渐清醒,缓缓地从黑暗中退转出来。
寒气过盛,冉文竹刚刚睁开眼睛便浑身哆嗦,牙床已经僵硬,只是不停地上下牙床发出碰撞,噔噔声不绝。
经此事变,冉文竹沉默寡言的性格愈加深刻在他的骨髓里,磨灭不去,还沾有泪痕的脸庞已没有一丝稚气,浑身上下也没有了青少年蓬勃的朝气,仿佛生机全无、荒原般死寂。
他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的枣树下,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片麻色叶子,放在鼻尖细细嗅着,就像爷爷的气味残留在上面般亲切。
呼吽,吘吼,几阵奇诡的叫声在夜里响起,平白间一层枣叶被风卷起,风吹着叶子向院子外涌去,霎时奇诡的叫声仿佛响在每一片叶子上,嗡嗡地像是每片叶子都在颤抖,一齐哀鸣不已。
空气流的越来越凉飕飕的,一种恶魔之眼即将睁开的感觉笼罩心头,鬼巡道仿佛便在此刻成真。
冉文竹心里不再像白天那般慌乱,这两天的奇闻异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还少吗?这阵怪风凭空而来,卷起叶子又凭空而去,十分怪异,说不得爷爷的消失与屋子里的惨状就与这有关。自己找不见爷爷,何不跟着这怪风去瞧瞧看。
冉文竹在院门中出来,远远地瞧见那怪风缩成一团,枣树叶子被裹在其中,似一片星域漩涡,演化万象。
不觉间追到了城市西郊的墓园区,这片墓园区据说是民国时期的乱葬岗,多是一些无主恶魂游荡在此,建国时搞建设有人建议将这片墓园区夷平,结果当晚那人无故死去,日后这地方越传越玄乎,文革破四旧时这块地被劳动人民几铲子改造成了社会主义知识殿堂,也造就了好多批精英,这闹鬼的事儿说也奇怪,再也没有闹腾过。
墓园区荒草萋萋,土包林立,四下没有墓碑,缕缕磷火在土棱上闪烁不定,那团枣叶飘到墓园中间便升到上空,盘旋在大概十几米高处呈逆时针方向旋转不停,隐隐可见一抹星河的淡影。
天上的月辉此刻倾泻而下,从上至下,状若漏斗,银白色的月之精华却呈顺时针方向钻入漏斗颈,与逆时针旋转的枣叶摩擦不断,但那枣叶与月辉的旋转速度不减反快,枣叶漩涡中愈加漆黑深邃。
突然之间,这大片墓园仿佛要从沉睡中醒转过来,整片墓园地震一般,那些土包上黄土簌簌掉落,尤为剧烈,不一会儿所有的土包从顶头好像被人撕裂一样,露出个个可容一人的洞状缺口,就像一个桔子被掰成几瓣儿。
那些缺口里喷出腰粗黑雾,个个煞气直逼苍穹,整个墓园区上空被浓密的黑雾遮蔽,轰隆隆翻滚不休,感觉上天堂坠入地狱,地狱升上天堂,黄土荒荒,四野苍苍,天地翻覆,恶魔遁出。
冉文竹奔跑到枣叶漩涡的底下,举头望见那股股黑雾渐渐扭曲在一起,漫天铺天遮地的黑雾开始浓缩收小,到最后变成了一个浑身邪恶气息的人形怪物,煞是渗人。
这怪物虽然人形,却从头到脚都是乌黑之色,而且他的身体上竟全是各种蠕动的人脸,在互相撕咬毁灭,一个个人脸逐渐被蚕食殆尽,那浓浓的邪恶气息愈加暴虐,这种气息中还有一种对威严膜拜的敬畏,就像统领这邪暴国度的君王即将面世。
四周渐渐天地分明,星辰在高空俯瞰大地,月亮呈现出惨白色,颤巍巍地吊在天幕,似乎大病一场,表面的光辉稀少无比,目光下移,可以看见那漏斗里的月之精华如同一汪银色的海洋,但却在迅速干涸,仿佛那海洋是金乌洗澡的汤谷,即将蒸发殆尽。
漏斗颈底已经快得看不清影子的枣叶星涡似那巨兽张开的獠牙大嘴,仰天猛烈吞噬着漏斗里的月之精华,其中隐隐可见的星辰淡影已然渐渐清晰,一条苍凉的星空古路铺展在孤独与寂寥的亿万星辰之畔。
蚂蚁第一次站在云端之上,向下俯视苍茫世界,除了感慨渺小与伟大,不外乎其他。
冉文竹的眼界延伸至宇宙深处,无数星辰在点染星海,但就像大海中一朵小浪花一样微不足道,而他处在其中一朵小浪花上,面对浩瀚,胸怀也随之振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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