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时光倒退那么个几十年,提到“长命百岁”四个字,人们或许只会把它当作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念想,代表着对永生的追求与渴望。然而,随着物质水平和生活质量的提高,这在当代社会已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今天,全国各地基本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长寿村,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身为百岁俱乐部的一员,陈南悟自然也有自己的活法。一个经历过战争战乱、自然灾害等艰苦生活后,晚年还能保持着可掬笑容的老人,毫无疑问是受后人爱戴景仰的。有人不辞千里,专门来向他讨要长寿秘籍;有人勘察过他住所周边的生态环境;还有记者赶来做过采访,一番交谈后受益匪浅,最后得出结论:要想活到老,微量元素少不了。
某大学百寿综合研究中心曾经提出过一个假设:长寿的人通常体内炎症水平会较低,而端粒则较长。这些因素帮助他们放缓了衰老速度。在这个理论的验证过程中,研究人员曾几番邀请陈南悟加入实验,希望得到其造血、代谢、肝肾功能等生化指标,但是却被他婉言谢绝了。
对此他仅仅是一笑了之:“别啥事儿都扯到科学。要我说,最好的土方子就是多喝酒,多吃辣,想干啥就干啥,活在当下!谁都不知道人多久才能投一次胎,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饮,酐畅淋漓,一醉到天明……”
其实他的身子骨也不是如人们所传那样硬朗无比。若干年前上前线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战役给他留下了不少后遗症,耳鸣便是其中之一。犹记得当年美军通过了代号为“滚雷”的作战计划,中方紧急派遣防空部队和工程部队到达越南北部,他便是其中一员。在越南的那三年,大规模的全天候备战和夜间轮番轰炸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甚至出现了长时间的耳鸣现象。直到现在,有时即便周遭一片安宁,他还会感觉到战斗机从身边掠过,远处的炮弹坠落,发出剧烈的轰鸣。
从越南归来,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竟是一场浩劫。妻子已经遭难,情急之下他只有带着两个儿子远走他乡。父子三人渡过湄公河,回到了不久之前才发誓永远不会重返的地方。一开始的日子总是艰辛的,他们开过饭店挖过煤,卖过榴莲排过雷,有段时间连金三角的核心贸易也沾了点边。好在陈南悟懂得及时抽身而退,日子好了以后也没再娶,一人乐在逍遥,千禧之年时还独自游过欧洲。他不怎么懂英语,每到一个地方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中餐馆,让服务员在纸上写好下个地名,自己再去火车站买票。就这样,他背着一个登山包,随着大流,走到哪儿逛到哪儿,同孙辈的年轻人们挤过青旅,也与流浪汉们在莱茵河畔唱过歌。
“现在的人幸福啊。”有时陈南悟也会语重心长地这样说:“过去是开大会讲路线,开小会讲斗争,这人与人之间啊,没有感情。就算有,那也不是私人感情,而是阶级感情。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感慨道:“我生在旧社会,却赶上了好日子,这辈子,足了!”
已过期颐之年的他还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儿孙满堂,其乐融融。逢年过节有时间就聚在一块儿,陪老人家唠唠家常。陈南悟精力也挺充沛,除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外,基本生活还能自理,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他早上约莫七点钟起床,冲一碗麦片,打一个蛋花,去阳台舒展一会儿身体,接着听听戏,逗逗猫,跟正要去幼儿园的小孙子问个好。到了十一点左右,保姆会把磨好的五谷粉拌到稀饭里,端到桌子上。老人家围着个围兜,像个老小孩一样开心。午饭后小憩一阵,又起来打打太极,听阿姨念念报纸,大到国家要事,小到小区花边,天下之事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晚上还能跟汇报工作似的一件件抖落,如数家珍,把小辈们逗得呵呵直乐。
事情的起因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这天中午陈南悟午睡起来,下床时一不小心打翻了痰盂,一滩水渍登时浸染透了地板。进来打扫的阿姨手上殷勤着,以为他没注意这边,扭头时小声嘀咕了一句:“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用……”
尽管他耳朵有些不好使,偏偏这句话听了个正着。于是连带着这天晚饭他也没什么兴致,蔫蔫地舀了几口白菜粥,吃一半还吐了一半,弄得对面的儿子也没了食欲,重重拧起眉头。
“您干啥呢?”他帮小孙子取下围兜,从儿童椅上抱了下来。待小朋友一蹦一跳跑去客厅看电视,他这才回头,没好气地说道:“没胃口您就回房间,吃吃吐吐的,还让不让别人吃了?”
往常陈南悟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这时却没来由地眼圈一红,浑浊的眼珠子淌下几颗黄澄澄的泪滴。
儿子定睛一看,心里更气了,嚷嚷道:“又哭!又哭!怎么跟个事儿妈似的,没说几句就哭叨上了。这不清楚情况的,还真以为咱们家怎么亏待您了。”
“就是啊,”忙活半天的儿媳妇此时也从厨房里走出来,忍不住埋怨道:“爸,真不是我们说您,平心而论,老二对您够好了吧?当初主动揽了照顾您这茬子事,含辛茹苦,愣是没怨过一句。您看看您大儿子,出息是出息,来是来得殷勤,可压根就是个妻管严,被媳妇压着,哪敢提给您养老这回事儿?您倒好,整天板着个脸不知道给谁看,还不经说,说一下眼泪珠子就直往外蹦。怎么了,做错了,说一说还不行了?”
陈南悟如鲠在喉,搓起了眼睛。这个牛鬼蛇神时期被打得头破血流,铁丝肋进肉里都没掉过一滴泪、叫过一声苦的老革命,此时竟然忍不住哽咽起来,嘴里发出婴儿哭啼一般的呜咽声。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儿子今天心情确实有些不好,事后觉得自己说的过分了些,有点不自然地咳嗽几声,儿媳妇也悻悻地将洗碗布一丢,走进了客厅去。
晚饭过后,陈南悟回到房间,掩了房门,从布囊里掏出个电话本,戴上老花镜,一个数一个数拨了出去。电话那边一接通,他的手也激动地跟着哆嗦了起来。
较晚的时候,老二家的大门被咚咚咚敲响了。“谁啊?”阿姨把门拉开了一条细缝。
“让老二那老梆子滚出来。”来的人是老大,平时住在岛上,经营着温泉生意,日子过得颇为盈裕,大晚上火急火燎请朋友开着私人飞机赶过来的。
“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儿,咱爸也敢嫌弃,真忘了那年发高烧是谁大冬天晚上抱着他跑几十里地去县医院的了?”
“哎哟,哥,你甭每回把这事儿翻出来膈应我。”老二罩了件外衣,不慌不忙从里屋走了出来:“你是玩意儿,小洋楼盖了好几层,出门买个菜喊着要坐飞机,国兰轧死几株都不带眨眼的,怎么不见你和嫂子把爸接回家,像个菩萨一样供起来啊?”
老大气结,指了指他的鼻子:“臭小子,还来劲儿了是不?”说罢把外套往沙发上一丢,把袖子往上一掳:“你要有心气儿,哥今儿个就陪你唱唱。”
老二顺过气来,耸耸肩道:“心气儿?我哪敢啊?哥,这还真不是我一个人抱怨,玉梅她们都这样觉得,咱爸的性子是越来越阴晴不定了。总是嫌饭菜不够咸,加了盐又说要吃淡一点的才健康,我们在故意害他。遛鸟时楼下刘大爷的金毛冲上来把八哥咬死了,嘿,这么大年纪了,道理也不讲,一个板砖就往那狗身上拍去,还跟人刘大爷打起来了,最后是还我跟玉梅去派出所接的他,那金毛的医药费全是我们赔的!有时在房里闷一天,有时又吵着闹着要去接童童,怕他摔着不让他去,就说我们禁锢他的人身自由。这谁捉摸得透啊?哥,你说,咱爸是不是也到那个岁数了?”
“瞎说个蛋!”老大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一巴掌就糊了过去,“可别让爸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