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久桓和何伟对视了一眼，后者睁大眼睛，战战兢兢地开了口：“阿晖啊，你忘了吗？你的妈妈，十六年前因为难产去世了啊……”
“难产？去世？”叶清晖忍不住笑出了声：“何叔，您老糊涂了吧，这话可不能乱说，别说我了，我爸第一个就跟你急。我妈总共就生过两个孩子，一个我，叶清晖；一个我弟，叶清卓。她怎么难产去世的啊？”
“叶清卓……”何伟花了好长的时间在思考，然而还是想不起来。“是谁啊？”
“可能是清卓出生不久我们就搬家了，您没什么印象。清卓是我弟，当初为了给我做骨髓移植手术生的，您不记得了吗？”他说着去翻相机，“给您看看去年我爸过生日时我们照的全家福。”
何伟接过来一瞧，照片上是一张巨大的圆木桌，桌上摆着一个插满了蜡烛的蛋糕和各式各样的佳肴。叶清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正中央，笑得无比灿烂。
何伟心里上下忐忑，感觉有冷汗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往外窜。他看了眼言久桓，对方示意黄毛将他带到里间。
“叶清晖，”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不再是以往客气的“叶先生”。“你也是时候醒过来了吧，总是沉浸在自己虚构的梦里，不觉得空虚吗？”
他递上来一张泛黄纸，叶清晖拿过来，是一份死亡证明。
“你妈妈在生你弟弟的时候因为难产不幸去世了，你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骨髓移植手术。而你口中所说的林悦，”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她从很久以前起，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叶清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尘土飞扬。
真相总是残忍的，它伸出双手，将迷途的你大力拉向黑暗与毁灭的深渊，狠狠蹂躏。
----------------------------------
那一个雨夜电闪雷鸣。炸雷撕破凝固的空气，雨点也在暴风中颤抖，或许早已写定了故事最后的答案。
自从那天早上误闯进书房以后，他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就连晚饭的糖醋排骨都没有挑起他的食欲。筷子在空中与另一双筷子相遇，他看到林悦同样恐惧的眼神，心脏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饭后好不容易才安抚好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其他人，他早早地跑回了家，坐在书房里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他想问清楚，这个罐子里装着的幼婴是谁。
终于听到了门口的响动，他握紧双拳，等待着一场愤怒的审判。然而怒吼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降临，他看到了父亲无神的脸。他抓住他的手，向他断断续续讲述着目击的画面。
狭小的茶水间内，针线在挣扎着扭动的躯体上翩翩起舞，扑腾的手脚渐渐低垂了下来，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对于嘴巴不牢实的人而言，最重的惩罚莫过于将它细细密密地缝住。
事毕，戴着口罩的男人云淡风轻地收起工具，向周围的人嘱咐道：“最近风头紧，**材料十分匮乏，我们在这边只有一个，还是刚刚才白血病痊愈，处于不稳定状态期间。所以好好看紧这一个，务必保证生存率。”
然后他转头，冷若冰霜的眼睛无意中对上了角落里一张惊恐的脸。
男人脸上荡漾起不易察觉的笑容，白色的口罩很好地遮挡住了他的神态。“走吧。”他往那个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待其他人都出去以后才紧跟着他们步伐离开，顺手带上茶水间的门，目不斜视。
叶玄阳磕磕绊绊，换乘了好几次公交，总算在大雨中跑回了家。
“清晖，爸爸错了。”他泪如雨下，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领口。“我不该把希望寄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吴教授不让我把你弟弟的尸体火化，说可以通过注射新物质令他起死回生，就像治好你的病一样，所以我把他从殡仪馆偷回来了。”
“这就是弟弟？”叶清晖看着玻璃罐，心情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毕竟，这个小小的生灵曾经承载了一家人的希望。
“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先离开这里。”也许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天，这种关头他竟然显得格外冷静。“我们赶快收拾下东西，买最近的车票，无论去哪里都好，反正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叶玄阳忙不失迭应允，“我来收拾行李，你现在就去车站买票，看看最早一班车是去哪里，什么时候的。”
那是网络和电话订票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因为拦不到车，叶清晖只好在大雨中奔跑着去车站。雨伞禁不住风雨的吹打破了一半，身上的衣裤早已被彻底淋湿，他踩在如海绵般湿/软的鞋子上冲进火车站，站里的所有人都像看鬼一样看着他。
他买了两个小时后从满洲里开往海拉尔，再从海拉尔转乘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卖票的乘务员还很好心地找人给他拿了一把新的雨伞。他攥着它激动地往家里跑去，却在楼下不远处止住了步伐。
他看到玻璃窗上映着白色的灯光。叶清晖家里的客厅和厨房装的是不同的灯泡，一个暖黄，一个正白。出门的时候父亲特意告诉过他，如果回来时看到家里亮着的是白灯，就千万不要上来。
他不知道上面的情况怎么样，那些人是不是已经来到了。以前读书时他看到过一句话，“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他多么盼望自己也能做到这样的宠辱不惊，淡泊生死，或者像每本武侠小说里身怀绝技的侠客义士一样，破门而入，将坏人们斩于刀下。
然而现实总是很无奈的。他抱膝蜷缩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窗户，嚎啕大哭，却又不敢真正地哭出声音，只好将手掌塞在嘴巴里狠狠地压住，直至渗出血丝。暴雨冲刷着他的全身，分不清脸上残留的是雨水，泪水，还是血水。
叶清晖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包，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部黑色的相机，他将它一起带了出来。
恐惧只是一部分，真正令他感到绝望的，则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只鬼。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在他听到父亲让他出去买票时，也许在跟他说约定的暗号时，也许在他本能地将相机一起带出来时，这只鬼就跑出去来了。明知道自己的离去可能会失去一些东西，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这样做了。明知道不去通知林悦他们家可能会有危险，他还是没有勇气敲响那一扇门。
“我想救的，不过是我自己。”
雨开始变小的时候，他坐上了开往海拉尔的列车，在哐当哐当的火车声中睁大眼睛，一夜无眠。第二天坐在休息室等候去哈尔滨的火车时，他听到了一则新闻播报：
“本台快讯，昨晚9时，满洲里四道街碧湾小区发生一起煤气爆炸事件，共造成四人死亡，爆炸原因仍在查明中……”
他举起相机，将海拉尔车站的外景定格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