柊裴走到床前，随手抽过一把塑料椅坐下，翘起二郎腿。“朦朦胧胧恢复意识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大街冰冷的水泥地上，过往的都是陌生的人群，一个混血小朋友正拿水彩颜料往我脸上涂抹着什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大概思考了十秒钟这三个问题。”
宁栀立马举手表示：“这个我得说明一下，我绝对没有让他在你脸上画画。”
“真是谢谢你了。”柊裴颔首。
“男人嘛，就是要多锻炼一下酒量，我也是为你好。”宁栀继续鼓起勇气道，说完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见他面色逐渐趋于冷淡，她又补充道：“我发现你一醉酒就很喜欢诵诗啊？真不愧是书袋子，太有才华了。我也会一首醉酒的诗，你听听怎么样？”说完半掩着面，拖着长长的唱腔，竟咿咿呀呀地吟了出来：“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朗婿。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
柊裴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你还会唱粤剧？也是跟你阿姨学的吗？”
“跟谁学的不重要，关键是，我唱得好听吗？”宁栀嫣然一笑。
柊裴鼻腔里传来两声冷哼，向前倾了倾，缓缓站起身，在宁栀“你想干什么”的惊恐声中展开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好似将她抱了个满怀。他俯下身，在她的耳侧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说实话，真不怎么样。但是我很好奇，你是那个风流帅吗？”
“你先别冲动，冲动是魔鬼。”他的脸离自己的脸不到一公分，宁栀急得面红耳赤。“我错了，你先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柊裴高深莫测看了她一眼，这才直起身来，坐回原位。“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跟那两个人根本不是一路的，我想方设法帮你逃了出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了，都是在江湖上混的，咱俩没必要搞得这么苦大仇深，对不？”她讨好道。
“彼此彼此。”
“我算是知道了，耍贫——”感受到他的眼风，宁栀急忙改口，“论心机，我是绝对比不过你的。我实力不济，我认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的一定据实回答。”
柊裴紧了紧袖口，这才抬眼看她，“你今年大四？”
“嗯？”这有点出乎宁栀的意料，她已经做好回答关于叶清晖问题的准备了。
但是言出必行，她只好回答道：“没有，我早毕业了。”
“专业是旅游管理？”
“不是，那是骗你们的。”
“隆城宾馆的老板是你叔叔？”
“不是，那也是骗你们的，为了接近叶清晖。”
“你威胁了他？”
“等等等一下——”宁栀即时止住了他，“怎么话题绕到我身上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灌醉你，还有为什么现在又躺在这里跟你唠嗑吗？”
“这有什么好问的，猜都能猜到。”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宁栀无言以对，顷刻后又憋出一句：“那你不想知道叶清晖和黄毛他们去哪里了吗？”
柊裴耸耸肩，“对他们没什么兴趣。”
这人不按套路出招，宁栀是彻底无话可说了。这就像斗地/主时你手里拿了一堆好牌正洋洋得意，却被对方叫了三分，瞬间地主阶级变小农。
“既然你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宁栀清清嗓子。
“洗耳恭听。”柊裴好整以暇地靠到了椅子背上。
“从前有一个女孩，和住在对门的男孩青梅竹马，可男孩体弱多病，经常要跑医院治疗。即使这样她也没有丝毫嫌弃，从小幻想着要当他的新娘。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场事故，女孩和她的一家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女孩因为过于思念男孩，执念太深，没有办法入轮回，成为了一只飘荡在人间的魂灵。”说到这里，宁栀笑了一下，“真是伟大的爱情啊。”
柊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嘲弄，便问道：“然后呢，这跟你骗人有关系？”
“说起来你可能不太相信，我的工作比较特殊。”宁栀特意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可以说，就是为了帮忙消除这些执念，让魂灵能够投胎转世的。”
“哦，”柊裴点点头，“原来是志愿工作者。为鬼魂服务，你也挺伟大的。”
宁栀看他表情半带严肃半带诙谐，独独没有怀疑，不由得有些纳闷。“呃……这样你就信了？”
柊裴又颔首，“信啊。”
宁栀深知跟他交流不能按照传统模式来，又想到他的行事风格似乎还停留在久远的年代前，可能比较迷信这些鬼神学说，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我跟你沟通起来就方便多了。”她一骨溜坐了起来，“那个男的吧其实就是叶清晖，也不知道有什么魅力，反正女的就死认准他不放了。按理说幽灵留在人间总得有些执念的东西，她的执念想必就是叶清晖了。可是叶清晖这个人呢我是没办法搞到地下去陪她的，所以就想着烧一些他特别珍贵的贴身物品给她，以化解她的念想。”
“所以那天晚上去偷他相机的人是你？”
宁栀抓了抓头发，“嗯……我看来看去，也就那个相机跟整天他形影不离，所以决定是它了。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偷还是不对的。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苦衷，天下就没有坏人了。”柊裴道，“你也是挺够胆量的。”
宁栀刚想回他一句“哪里哪里”，又觉得这不像是在夸奖自己，只好正了正色道，“但是现在任务失败了。明明是我更早盯上的，结果却被人中途截胡了，还白赔了这么多钱进去，说出去真是让人笑话。”她叹了口气，“你两位伙伴到底是什么人啊，该不会是我同行吧？”
柊裴摊开手，“他们啊，很坏的，大街上看到好看一点的人就会上来抢。”
“啊？”宁栀惊了，“人口贩子？还是做皮肉生意的？看上去不太像啊……”
“人品这种东西，又不是写在脸上的。”柊裴一本正经，“况且你的任务，现在说失败还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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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致力于将生命延长或者暂缓衰老。海姆达尔生命延续基金会，就是一家专门从事人体冷冻研究的科研机构，在业内颇负盛名。只要花十几万美元，就可以将已经死去的躯体进行延缓保存，等到若干年后科技变得足够发达，便可以实现复活。在他们的主张里，心脏和脑电波停止都不是生命的终结，人类只是进入了深层睡眠而已。”
“这套理论体系收获了许多拥簇者，现在在世界各地都分布着他们的会员。但是自然也得到了许多批判，比如我们就是其中之一。在对它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观察后，通过分析他们的资金来源和渠道，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有人将这些冷冻的病患尸体私自拿去做了非法研究甚至改造，而这个人就叫做吴宏文，毕业于海德堡大学，是一位在海内外都极具名气的医学家。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21世纪初，吴宏文向美国申请了政/治避难，从此远离家乡，我们对他的调查也一度中止。”
“但是近几年，我们发现这股势力又暗中活跃了起来。经过追踪，我们发现你的父亲，也就是叶玄阳先生，是海姆达尔的一名中国籍会员，在1999年时曾经提交过一件躯体冷存请求，受理人就是吴宏文，这也是他在我们所知范围内受理的最后一个项目——”
“你等一下，”叶清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你说我的父亲是这个什么海什么尔的会员，还去冷冻过一具尸体，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全家都活得好好的，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去世，他冷冻的是谁呢？”
言久桓和何伟对视了一眼，后者睁大眼睛，战战兢兢地开了口：“阿晖啊，你忘了吗？你的妈妈，十六年前因为难产去世了啊……”
“难产？去世？”叶清晖忍不住笑出了声：“何叔，您老糊涂了吧，这话可不能乱说，别说我了，我爸第一个就跟你急。我妈总共就生过两个孩子，一个我，叶清晖；一个我弟，叶清卓。她怎么难产去世的啊？”
“叶清卓……”何伟花了好长的时间在思考，然而还是想不起来。“是谁啊？”
“可能是清卓出生不久我们就搬家了，您没什么印象。清卓是我弟，当初为了给我做骨髓移植手术生的，您不记得了吗？”他说着去翻相机，“给您看看去年我爸过生日时我们照的全家福。”
何伟接过来一瞧，照片上是一张巨大的圆木桌，桌上摆着一个插满了蜡烛的蛋糕和各式各样的佳肴。叶清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正中央，笑得无比灿烂。
何伟心里上下忐忑，感觉有冷汗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往外窜。他看了眼言久桓，对方示意黄毛将他带到里间。
“叶清晖，”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不再是以往客气的“叶先生”。“你也是时候醒过来了吧，总是沉浸在自己虚构的梦里，不觉得空虚吗？”
他递上来一张泛黄纸，叶清晖拿过来，是一份死亡证明。
“你妈妈在生你弟弟的时候因为难产不幸去世了，你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骨髓移植手术。而你口中所说的林悦，”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她从很久以前起，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叶清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尘土飞扬。
真相总是残忍的，它伸出双手，将迷途的你大力拉向黑暗与毁灭的深渊，狠狠蹂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