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
乡试成绩随着时间的延长变得越来越近。叶青也越来越焦躁不安。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年落第不中了。每一年都是这样的期望,又是那样的失望。每每想起这段过往总让人不甚唏嘘。一家人节衣缩食只为了赴秦州考试,一匹瘦马、一袋干粮、一把碎银成了叶家最大的负担。
叶父本名叫叶开盛,老实本分又能吃苦。经营了一辈子庄稼,却也没能置下一方属于自己的田产。好在这里的掌柜的是个小有名气的地主,叶父在他手下干了二十来年的长工,却也赢得了一点信任,以极少的租子和杂七杂八的琐碎家务来换取几亩薄田,用以养家糊口。这样的光景也算是好的。
叶母是个争强好胜的农村妇女,识不得斗大的字,却精明能干。而且还培养出叶青这么一个秀才,自然也成为邻里之间的一点谈资。而今叶青乡试屡次不第,叶母也愈发没有耐心,时常将心里怄的火在生活压力的双重压迫下发泄出来。
叶青在马房里伺候着老马,听着鸡鸣狗吠以及叶母絮絮叨叨的谩骂出着神,全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了些什么。手不释卷寒窗苦读了那么多年,曾经那个被誉为天才的孩童如今还不如邻居家学了木匠的傻大,人家烟囱里偶尔飘出来的荤油味道不仅刺激的是叶青的味蕾,更是有一百只猫爪在抠挖他的心,一种强烈而**的羞辱感无数次的刺激着这个还不足二十岁的男人的心。
只是也不知道圣贤书有什么魔力,它总是提防着叶青脆弱不堪的神经,叫他放不下那身秀才的架子和脾性。即使是跟着父亲农忙也不愿意被别人打量,何况像赶集买菜,为分厘这样的鸡毛蒜皮讨价还价。用叶母的话来说,就是“身空无一长物,却学得穷酸的精髓”来。
或许这也怪不得圣人,多少年的知书达理让叶青从骨子里渗透了一种所谓的尊严。心中自然就有了一架保持平衡的天平,让他在庸俗和高雅之间做出妥协。然而,这在正常人看来,就是放不下身段,拉不下皮面的读书人作为罢了。说的不堪一点,这也就是自视清高却无人能赏识。
这日叶青正在伺候家里过年用的年猪,蓬头垢面还不小心蹭了一身猪粪。门口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响锣登时吓得这少年跌倒在猪圈里。闻讯赶来的街坊四邻已经闹成一锅粥了,叶父扛着铁铧茫然的站在门口看着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人嚅动了下嘴唇却没问出口,好事的邻居刘姑奶扯着大嗓门替叶父解了围:“他叶大哥,哎呀恭喜啦,你家小叶子高中举人了!”这一嗓子喜疯了还在猪圈里的叶青,也顾不得身上的污垢,敏捷的挤到人群中拉着不认识的那个差人就问:“我真的中了?我真的中了?”那差人也不得罪这位新晋举人,强忍着扑鼻而来的恶臭肯定的说中了,真的中了。
这才让叶青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刘姑奶奶一把攥住叶青就往屋里拉,边拉边抱怨:“哎吆喂,我的个状元爷,你一身臭猪粪味儿怎么像话,倒是赶紧洗干净了出来接榜呐!”这也让叶青浑身一个机灵,窜回屋子洗漱收拾一番,出门接了举人榜,邻里们又殷勤的张罗了一桌酒菜,打点过那差人,红红火火的过了这天。
叶青高中的事儿像是长了翅膀,不过一天时间就传遍了崇云镇。对于一个常年未曾出过举人的小镇来说,叶青一不小心就成了这里家喻户晓的人物。话说人心是个相当奇妙的事物,当人人都是寻常人的时候,谁都不会搭理谁,然而当一个人开始卓尔不群的时候,要么是成为众人之中的异类,要么就成了人上人。
想当初连镇长是男是女都晓不得的叶青,这两日居然把崇云镇这片地界的达官贵人都见了个遍。再加上有意提前攀附的商贾富人,叶青家的生活顿时就上了档次。更不用提上门提亲之类的了。当这样门庭若市般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叶青也会在半醉半醒间突然有感而发,这《儒林外史》中的范进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凡是和叶青沾亲带故的人都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谁谁谁小时候抱过叶青,谁谁谁和叶青是发小之类的话都能羡煞了旁人。虽说这崇云镇地界不大,对叶青这样还未曾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来说,那也是相当满足的一件事。甚至可以说,这个早年未曾得志的少年,在经历了贫穷歧视和自卑的重重压迫之后,终于在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得到了爆发,在强烈的满足感的刺激下,忘记了什么叫圣人之言,也忽视了浮华生活背后潜藏着巨大的空虚。
自满也会被**和享乐滋养,直到有天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当你拥有一切的时候,你不会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但是当你拥有的东西被剥夺了之后,你才会更加痛心疾首。
有句话叫作世事无常。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的叶青偶尔想起这段经历来,除了一番唏嘘之外,也只能把它当作是一场黄粱美梦,醒了也就醒了而已。
叶青的举人生涯刚刚起步不足一月,便轻易的破碎了。成纪王朝在宫廷震荡中湮灭,取而代之的大新国王朝取缔了科举考试这个束缚了文人庶子思想千百年的桎梏。秀才举人这些头衔也就成为了口诛笔伐的对象。更何况曾经做过举人秀才的这些文人士子,更成了避之不及的笑柄。
这在历史发展的角度上来说的确是一种进步,但是对于曾经枉费了大量精力的叶青之流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从云端跌落是常人都不愿意甚至难以接受的,何况还是如叶青这般的普通的穷苦家庭。瞬间没有了往日的荣耀,从一段佳话沦落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不说,叶母更是经不起这样的波折,活活气死在被赶回破落家院中的冷炕上。耿直保守的叶父也一病不起,没能熬过大新国成立第一年的腊月,撒手人寰,只留下叶青独自落寞的在这个比往日更加冷清的家院里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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