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国,女子七岁后就不能称之为孩子。
男女大防已被礼教嬷嬷挂到了嘴边,独孤静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意与姜梵离或是姜梵歌在一处。
皇后专门请了琴师教她声乐。
琴师姓曹,二十来岁年纪,是天下第一琴师孟清音的亲传弟子。
孟清音琴技出众却性情狂傲,不与权贵结交,五年前曹琴师入了宫廷后,孟清音气愤不已,果断与她断了师徒情分。
未见之前,独孤静对这位曹琴师并无好感,她向来崇拜淡泊名利的高洁人士,对趋炎附势之人最是不屑。
尽管独孤静掩饰得很好,但这位相貌清秀,寡言敏感的女子还是觉察出了她隐藏在心底的不屑,抱琴苦笑,想必自五年前开始天下人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那个人……
她掩下心底的酸涩,端坐上首,拨弦调音后缓缓的弹了一段
独孤静一下子听出了她调子中的缠绵绝望,不由诧异的看向她
曹琴师停弦,看向下首,淡声问道,"你听出了什么"
"老师这首曲子十分悲伤,隐隐透着绝望!"独孤静看着她,凤眸深处带着探究,很多先生为了卖弄自己的本事,总是会出些难题,她以为这位先生也不例外,哪想她竟会考这样简单的调子
曹琴师挑眉,"悲伤是不错,哪能听出绝望"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独孤静一时吃不准她是反问,还是提问,自己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
她思考着怎么回答,“琴音起音略高,如泣如诉,随后一声比一声凄艳哀绝,已夹杂着绝望!”
曹琴师虽未表态,但面上已露出几分满意,随手又弹了段,抬眸无声问她。
这次独孤静回答得很快,“轻快活泼,灵动调皮,是喜悦!”
曹琴师似乎不意外她能答上来,双手拨弦,一段怪异的调子就流淌出来。
很短的一段,却是极为悦耳,偏偏又不似前面那般,带着欢快悲伤等显而易见的情绪,只是平缓,毫无意义的平缓。
所以独孤静才觉得怪异,总觉得如此好听的琴音不该是那般毫无意义,疑惑间琴音戛然而止,曹琴师的目光依旧留在琴上,缓缓吐出几个字,“这一段呢?”
独孤静摇头,“听不出来!”
曹琴师这次是真的诧异了,她教过一些学生,那些学生的回答总是“好听,欢乐”,唯独她说的话和那个人一样。
“将你听到的都说出来!”她看向独孤静,双眸中突然带着灼热的执着。
独孤静被她眼底的热切震了一下,“这首曲子很好听,但表达的是悲伤的还是高兴的,实在听不出来,所以,应该哪里有问题!”
“那是哪里有问题?”曹琴师问道,眼底已经带着几分笑意,她本来的清秀之姿竟莫名的散发出丝丝倾城之美。
独孤静想她定是不常笑的,而能让不常笑的人笑,她总归生出几分得意,“无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总之你喜欢我,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我也该对你不那么讨厌了!”带着这样的心思,对她的成见都淡了许多。
“老师是故意考我,才让自己弹琴的时候没有带上感情,以至于形似意不似!”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到底是没直接说出她琴音的问题,伤她自尊。
曹琴师身体一震,这话竟然被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说出来,她该是弹得有多失败,难怪那个人那样对她!
心中顿时苦涩难当,前日种种,终究是怨不得别人,怪只怪自己技不如人,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
片刻,她从琴弦上移开目光,已然平静如初,仿若刚才的执着失落不过是独孤静看错了。
“你可愿意跟我学琴?”她问。
独孤静没有半分迟疑,“愿意,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曹琴师受她一拜,此事算是定下。
事实证明,独孤静对乐理真的很有天分,但凡是曹琴师教习的东西,她一遍就能学会,再难的地方也不过三遍。
随着时日流逝,她的另一个天赋很快被曹琴师发现:无论多复杂的曲子,只要让她听了一遍,她就能分毫不差的记下来,转而弹奏出来!
直到此刻,曹琴师才真的惊艳起来,她又试着拨弦谈了几个晦涩难奏的音调,独孤静依旧能磕磕巴巴的弹奏出来。
遇到这样天赋异禀的学生,曹琴师激动不已,临走的时候声音都变急切,“你明日自己练习基本音,我已经告假出宫一天!”
独孤静不明所以,却也不多问。
经过一年的时间相处,她对这位琴师的态度由原来的不屑变为如今的崇拜中带着期盼。
她也渐渐长大,明白身为官宦子弟,承担着整个家族的期望,自己的人生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而且进入官场并不能代表那人就是趋炎附势,就是品德有亏。
事实上曹琴师是个很负责的人,她所学习的内容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实际上单是教习内容的安排就耗费了她大量的心血。所以,她才会在一年的时间进步神速,前不久回家,连父亲都对她的琴声赞赏有加。
第二天,独孤静在宫里安静的练习基本音的弹奏。
与此同时,宫外的某处清幽僻静的院落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守门之人是个穿青衣的小童,不似大户人家的小厮机灵势力,却偏偏透着一股出尘的气质。
他与来人显然是相熟,神情间颇有几分亲昵,“师姐别来无恙!”
“安好,多谢师弟关心!”曹琴师视线在他身后紧闭的门扉上一顿,很快移开,“商音……”她突然唤小童的名字,“师傅他可好?”
提到“师傅”,她的声音明显迟疑,苦涩复杂。
商音好似没发现她的异常,依旧沉浸在故人相见的喜悦中,“师傅一切安好!不知师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提到今日的目的,曹琴师很快收拾了情绪,“我今日前来,一来是拜访师傅,二来是有要事相求!”
“这……”商音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妥之处,自五年前师傅大发雷霆,扬言将她逐出师门后,两人便断了来往,那日以后师门里“师姐”两个字都成了禁忌。今日她来拜访,难不准里面那位会大发雷霆,殃及池鱼。
这样的犹豫也只有一刻,很快他便回道,“师姐稍后,待我先进去传话!”
曹琴师知道他的为难之处,见他依旧愿意帮助自己,更加感激,“有劳师弟了!”
商音见她动不动作揖,不由凑近打趣,像五年前两人玩笑时那样,“师姐怎么变得这么多礼了!”
未等她回话,他已经笑着跑向那紧闭的门扉,独留她一个洒脱欢快的背影。
曹琴师失笑的站直了身体,目光随着他一并延伸到那门里,五年未见,也不知道那人怎样了,是否还像过去一样暴脾气,明明只比她大七岁,却总是以长辈自居,总是板着脸,像个小老头一样……
她脸上的表情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泄露出来,那些参杂着怀念,欢乐,痛苦的情绪在她脸上如走马观花般放映,最后沉淀成一抹浓浓的沉痛……
清音!她在心底呐喊,也只在心底,她才不用叫他“师傅”,才可以像平常女子那样用温软的声音唤着“清音”!
天下人都骂她趋炎附势,品德有亏,她都不在乎,惟独是他,在她入宫廷的那一刻也露出那般沉痛失望的表情,却让她心如刀绞。
第二天,他广而告之,与她决裂。
天下人都等着看她笑话,没有谁知道,她在痛苦之余心底竟隐隐有着几分窃喜,她再也不用唤他师傅了,再也不用忍受着不,伦之恋的煎熬,可以大大方方的站在他面前,唤他“清音”……
事实总是残酷的,在她终于不用唤他师傅的时候,同时也失去了唤他“清音”的资格,那天,她跪在门外,大雪纷飞,落了她一身。
她固执的只求一见,甘愿跪上三天三夜,却直到昏倒前都没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
醒来后亦是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那一刻她明白,她的痴,从来都是笑话。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放弃,她忍着五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直到出现了那么一个契机,一个天才般的孩子。
那个孩子该对她失望透顶吧,她辛辛苦苦的教习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一个见到那人的机会!
自他执掌神琴门后,琴门凋敝,弟子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资质太差,难成气候,他一直想要寻找一个徒弟继承衣钵……
许久,商音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自责。
曹琴师心底发凉,整个人如被抽干了力气般,“师傅说什么?”
她问得很慢,脸色苍白,却艰难的扬起一抹笑容。
商音看得难受,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师姐……”
曹琴师冲他安抚的摇摇头,故作轻松的说道,“没事,别扭扭捏捏的,师父他老人家到底说了什么?”
商音见她语气轻松,面带笑容,不由怀疑的多看了她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才说,“师傅说你就在门外说,他听着!”
事实上里面那人的脾气有多坏,两人心知肚明,所以他的原话断不可能是这样的,曹琴师心底黯然。
但她早不是当初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不会像过去那般固执,冲到他面前逼问一个结果。
那样,只会将那个人越逼越急,再无回头之路。
昔日的锥心之痛她再无力承受第二遍。
她转头对商音温柔的一笑,“商音,谢谢你!”
这一声“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谢谢他陪着他们一起长大,谢谢他这么多年一直耐心的跟在他身边,照顾他,谢谢他现在还愿意认她这个师姐……
商音不自在的别开脑袋,嗔怪道,“师姐,你真是越来越迂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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