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铁匠大院的一个炉房内,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手里端着两个碗,踢了踢地上的铺盖卷,叫道:“起了,起了!”男人跨过铺盖卷,把碗放到了炉台边,回头看见地上没什么动惊,便搓了搓手,捡起被子的一角,猛的一掀,被子里便滚出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来。
这小伙子二十岁模样,头发凌乱,满脸瞌睡,被掀了这么一下也不吃惊,仍然躺在地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今天是不是来早了?”说着打了个寒战,“真冷!”接着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抓起衣服利落的穿好,把地上的铺盖卷到一旁,又把铺盖下的门板也立到墙边,最后走到门边,伸头向外看了看,说道:“我就知道你来早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中年男子也不说话,指了指炉台边的碗,便开始往炉子里加煤。
虽然已经立春,但关外正月里仍是冰冻三尺,云津一边吃着饭,一边不住的打哆嗦。炉子的火还没烧起来,从门外进来的寒风倒是十分的提神。终于在粥凉之前吃完了饭,一抬头,中年男子已经端了一盆热水放在了他面前,“赶紧洗。”
云津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赶紧洗了脸,又把碗和盆收拾好,这才问道:“郭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郭叔叹了口气,抓了抓脸上长短不齐的胡茬。他的胡子总是被炉火烤到,怎么也长不起来。“鞑子要来了,估计就在这几天。”郭叔道。
“什么?明儿才正月十五,这么快就来了。”云津很是吃惊,他知道郭叔说的是女真人。这些女真人个个凶狠强悍,打仗十分英勇,他在辽阳时就见识过。去年辽阳城破时他和一些士兵逃了出来,想起当日的惨状,云津仍心有余悸。
“现在河还结着冰,鞑子要来,也该是趁着河开冻之前。昨个儿我听城上的几个兵说,守备大人这几天里已经巡了三回城墙,还有老张他们,这几天也是没日没夜的做弓箭火炮,看这阵势也是免不了要打了。”郭叔说道:“今儿个估计城里的人都会知道,收皮子的老赵肯定会回关内去,你一会儿再给我写一封信,我托老赵捎回家去。我让他捎带五两银子,信里可要写清楚了,免得这龟儿子赖我的钱。”说完,从怀里拿出一摞纸,递给了云津。
云津接过纸,足有上百张,便问道:“这么多?”
“你拿着吧,我向王老头讨的。这一听说要打仗,少不了有人来找你写信。”郭叔伸头往外一看,说道:“这不说着就来了。”
“郭叔,秀才哥在不在?”云津听了声音,知道是李小山,赶忙答应了一声。
李小山个子挺高,但人长的很瘦,虽然穿着棉甲,仍显得身子细长。他身上背着一张长弓,年轻的脸庞黑黑的,眼虽不大,眉却很浓,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憨直的笑容,显得很有精神。一进门,李小山便拉着云津说:“秀才哥,俺帮你抡锤,你给俺哥写封信吧。”
“行,我先给你写。”云津知道李小山人很勤快但也很老实,做事快,说话却很少,写信也一样,让他口述时总是几句话就完了,吱吱唔唔再也说不出来,每次信里都要云津替他加上几句问候的话才显得不那么寒酸。
“听说明儿个要关城门,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再开门,所以先给俺哥个信儿。俺给你磨墨。”李小山依旧很勤快。
郭叔看着李小山,问他:“小山还没打过仗吧?鞑子来了,怕不怕?”
“俺打过仗,打过两回呢!”最后李小山还是老老实实答道:“不过还是有点儿害怕。吴头儿说了,这不丢人。”说完又憨笑起来。
“小山你今年是十八还是十九?”
“虚岁十八。”
郭叔看着两个年轻人,不再言语。
不到一刻钟工夫,信写好了,李小山捻着两张纸等墨迹干,郭叔瞥了一眼门外,小声说道:“你们两个听我说。”
云津和李小山都抬起了头,郭叔又看了一眼门外,压低了声音,“你们两个听好了,万一鞑子兵来了,城要是守得住最好,万一城楼吃紧,秀才和我也少不了上城去,就怕真到了那时,城池十有**会丢,城里的兵是决计挡不住鞑子的。”郭叔又瞄了一眼门外,说道:“真要到了那时,你们两个就想法儿到这儿来。往北最后一个炉房后面,找一间三面墙没有顶的破屋子,里面有个破水缸,水缸下面有个酒窑,能容四五个人。我无意中发现时,里面还有两坛酒,估计是哪几个兵偷偷挖了用来酿酒的,不想房却塌了。你们俩可记好了,这是咱爷仨保命的地方,莫让别人知道,记住了。”说完,又看了一眼门外。
李小山听了,一个劲儿的点头。云津却想,万一鞑子占了城不走,难不成在里面藏一辈子,况且,这还没打仗,倒先想着保命,心里颇有些不齿。但又想郭叔毕竟只是个铁匠,又是一番好意,而且自己也打过败仗,深知城破之时,多战死几个人也于事无补,能活下来毕竟是好的,于是也点了点头。
郭叔这才放开了嗓门:“小山,还要去校场吧!赶紧着,别晚了。”
李小山收起了信,回头冲着云津傻笑一下,一溜烟跑了。
云津重新磨了墨,开始给郭叔写信,郭叔家的事他最清楚。郭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十四岁了,家中还有个老母亲,郭婶一个在家照料。他们家虽然在关外,但离山海关不太远,真有什么变故,家人也能及时进关避难。郭叔对家很放心,而且关外前线粮饷给的足,也从不拖欠,这是郭叔愿意待在这里的原因。
写完信,炉子也烧了起来,两人开始做事,隔壁也都热闹起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到了晚上,众人都吃了饭,封了火炉都去营里睡了,云津还在院里,他喜欢独处,所以自愿留在这铁匠大院里照看炉子。云津从自己房里搬出来一个草垛子,立在院墙边,又取出一把破弓和三支箭,站到约十仗远的地方,借着月光开始练习射箭。搭箭、拉弓、放箭,正中垛心。
“啪、啪、啪”,院门边一个士兵打扮的人依着门框,兀自拍着手掌,一脸奸笑,说道:“好,好箭法,射的好!将来必能立大功。”
云津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把剩下的两只箭射出,便转身进了屋。来的那人三十岁模样,个子不高,蓄着八字小胡,此时也不言语,只在院里踱步等着。不一会儿,云津从屋里走了出来,扬手丢给那人一个钱袋,说道:“拿去!”
那人伸手接住,解开钱袋往手里倒,见哗啦啦全是铜板,脸上很是不高兴,又听咚一声,钱袋里掉出一块银子,这才喜出望外。把银子收了,又把铜板倒回钱袋,丢给了云津,一脸假笑,说道:“兄弟放心,你的事儿我保证不会有人知道,你只管安心。日后建功立业,可别忘了老哥便是。”
云津手里攥着钱袋,心里恨不得活劈了眼前这人。但转念一想,这人不过是个兵痞,不管怎样,面子上不能撕破,暂且不与他计较。于是复起平日随和的面孔,淡笑道:“哪里哪里,能有口饭吃,小弟就很知足了,比起在登州之时吃的罪,这里已经是极好的了,哪还敢谈什么建功立业?还是马四哥够义气,要不然,兄弟早就被拉出去砍了头。”
那人听了这话,很是高兴,挥手道:“诶,都是兄弟,说什么客气话,老哥还不是全仗你照顾。哈哈!不打扰兄弟练功,老哥走了。”说完便出了院子。
云津冲到门边,咣的一声把门狠狠关上,拔下垛子上的三支箭,开始重射,拉着弓瞄了半天,终于把弓丢在了地上,愤愤的出了口气。转身进屋拿出一截铁棍,开始练刀法。
他并不会什么精妙刀术,只是军中练兵所用的寻常刀法,招式简朴无华,但老兵们常说,这些都是很实用的招式,所以云津练的很用心。在辽阳时云津经常向老兵们请教武艺,大家也都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老兵们也乐于传授。虽然只是一招半式,别人都觉得没什么用,但云津清楚,这些招式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兵总结出来的,在危急时刻能用来保命,因此学得也格外用心。不仅如此,云津还读了不少兵书,对兵书上的武术也都用心练习。两年下来,他的武艺在军中已很是不错。辽阳城破时云津能逃出来,也多亏了平日的苦练。
云津练了几路刀,又练老兵们传授的招式,这些招式只能在特定情形下使用,多是些反守为攻的招式,很错融汇到一起,只能一招一招的单练。最后又双手持棍,练了一路戚家刀法。云津觉得怒气消了些,便捡起弓箭开始练习。弓箭是李小山教的,对于李小山的箭法,云津很是佩服,所以想向他学,李小山又是个真诚朴实的人,一听云津说要学射箭,便欣然答应,而且教的很用心,云津十分感激。
云津的弓早没了弹力,射不远,只能拿来练习用。虽然拉弓很省力,可箭却只有三只,射完了就要跑去把箭拔回来。练了一刻钟,云津也来回跑了几十趟,实在有些累了,于是便依在墙边休息。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手帕,想擦一下颈上的汗,手伸到到了脖子边,却又放下,抬头怔怔地看天上的明月,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又把手帕放回了怀里。
云津已想不起家人的样子,只记得小时候自己名叫狗子,每天在河边放羊,跟在一群孩子后面玩耍,等黄昏时就牵了羊回家。从别的孩子口中,云津隐约知道自己是父母捡来的,不是亲生的。这一切似乎都说的通,自从五岁那年多了个弟弟,云津就感觉到了自己受到疏远。每天父母总是打发他出去放羊,连话都很少跟他说。但他生性恬淡,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一直到八岁那年的一天。
那一天村子里来了个书生打扮的人,村里人都出来看。云津当时在河边放羊,几个孩子疯了似跑来,说有人找他,然后拉了他就走,一路把他拉回了家。在家里他见到了那个书生,还有面有喜色的父母。之后那书生一直在屋里和父母说话,云津和一群小孩在屋外,听着邻居们议论纷纷。从村里人谈话中,云津知道那个书生是邻县的一个秀才,也有人说是个举人;还有人说是狗子的生父,这是来寻儿子来了
很快书生走了,村里人都围上去问父母是什么事,父母却什么也不说,但看上去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于是村里人都说肯定是好事。之后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异样,云津依旧每天和小孩们玩耍,到河边放羊。突然有一天早上,当他醒来时发现家里人都不见了,连家人的衣服和院里的牛羊都不见了。他们家只有一间瓦房和三间草房,云津找遍了所有角落也没找到家人,很是着急,然后他哭着在村子里找,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问村里人也都说不知道。到了晚上,好心的邻居给他端了饭,云津哭了一天,又累又饿,吃了饭就睡着了。之后几天,云津每天坐在门口,希望父母会突然回来,可一直等了半个月,也不见人出现。云津意识到自己被丢弃了,可为什么呢,因为不是亲生的?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悲苦。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若不是村里人轮流周济他饭吃,他怕早就饿死了。
好在之前的那个书生又来了,听说了情况,很是惊讶,于是他把云津带走了。
这之后的几年,云津一直住在禹州城外的一个私塾里,与一群小学生一起跟着一个大胡子先生读书认字,就在那时,他有了云津这个名子。
一晃六年过去了,云津也已经十五岁。这一天卢先生说身体不适,让学生们提前回家去。云津吃住都在塾里,所以没走,一个人在屋里练字,心里想着黄昏时该去先生家问候一下。突然外面谈笑声传来,云津心头一惊:好像是卢先生的声音。正要迎出去,却见先生已经引了一人走了进来,指着云津对那人说:“就是他了。”
那人青衫青巾,三十岁样子,面皮白净,胡须也修的十分整齐。他看了看云津,笑道:“几年没见,就长这么高了!”
云津恍然记起,这人正是带自己来此地的那个书生,于是赶忙跪到地上,向那书生说道:“先生大恩,学生不曾拜谢,今日终于得见,请受学生一拜。”说完向那书生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这可使不得!”书生赶忙扶云津起来,说道:“这先生二字,可莫对我说。论起来,你我还算是同窗哩。卢先生也是我的受业恩师。”
卢先生在一旁笑道:“惭愧啊!你已是一方举子,先生却还只是个生员。这恩师二字,可莫再对我说。”
那书生也笑道:“老师淡泊功名,虽有满腹经纶,不去考试,学生也没有办法。”
云津见两个人打趣,心想他们二人关系必定十分亲密。此时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又不好插话,只好立在一边等候。
那书生拿起了云津写的字,感叹道:“不错,好字。写得一手好字,便是半个秀才。”
卢先生也点头:“这几年,学堂就他最为用功。”卢先生看了一眼云津,然后对书生说道:“你们就在此说吧!我出去走走。”说完便出去了。
云津知道这书生要说什么,心里激动起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书生拉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了一旁,这才说道:“我本想早些来,一来是我前些年闭门读书,无暇顾及,二来是觉得你年纪还小,想等你长大些再告诉你。”书生顿了一下,说道:“我与你从头说起吧!”
“那是十四多年前的事。那年我在西安府岳父家与我妻子完婚,随后带了妻子回许州老家。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五,正好是二九天,我与内人刚走过洛南县,还没到河南地界。走到一处树林子时,听到有啼哭声,便停车查看。仆人说林子里有一个婴儿,我便与内人一同过去,果然在一棵老榆树下看见一个婴儿,当时裹在被褥里,哭个不停。那婴儿便是你了。”
云津聚精会神的听着,那书生说道:“我内人去抱了你,发现被褥里还有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都是银两,足有一百余两,还有一个十两的金锭。我让仆人们四下寻找,却找不到有其他人,只好带了你一起走。当时我新婚,妻子还没过家门,若是带一婴儿回家,必定遭人闲话,便想沿途给你找个收养的人家。一个仆人说他愿意收养,我当时很高兴,内人却私下提醒我说,怕那仆人是贪心你财物,才有此言。于是第二天,我便谎称丢了几件行李,连同你那包银两。果然如内人所料,那仆人再不提收养之事。又过了三四日,眼看要到许州,终于在禹州一个村子找到了一户人家。这家人并无儿女,想来会善待于你,不过我还是听了内人的主意,并未将那包银两当场交于那户人家。内人说且等你长大些,到了读书的年纪,再把钱拿给你父母供你读书。之后那银两便由内人保管。直到六年前,我来探望恩师,她便拿了银两于我,让我送于你的养父母,并言明只可供你读书之用。万不料他们竟因此弃你而去,实在是我一时疏忽。毕竟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寻常百姓人家哪见得这许多钱,怎能不贪心?唉,若非我再三言明那钱不可他用,你也不至于到此地步。怪我,怪我啊!”书生捶胸顿足,面露歉疚之色。
“当时我听人说你养父母弃你而去,心里是又惊又怒,幸好内人心细持重,早想到或许你养父母不愿你花钱读书,所以留下了十两金子以备需要,可也没料到竟会出如此之事。好在还有余资,我便兑了银子,交给卢先生,把你安置在这里读书。”书生说到此,见云津欲言又止,似有疑问,便说道:“害你遭弃,是我之过,你有怨于我,也是该的。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云津并不在意被养父母遗弃,心里也没有什么怨恨,他只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想问,可他又清楚眼前这人并不知道答案,所以没说出口。听到书生如此说,云津知道他是误会了,便说道:“这些事怎么能怪你,要不是你把我从林子里带走,说不定我早被野狗叼去了。先生对我有活命之恩,又将我安置在此处读书,还有授业之情,我无以报答,哪会有什么怨恨?”
书生见云津言谈得体,心中十分欢喜。
又听云津道:“我只是在想,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这世上是否还有亲人?”
书生听了,心中也觉得凄凉,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啊!不过”
云津猛然抬头,见书生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解开后抽出一块手帕,递了过来,于是赶忙接了。那书生道:“当时出门在外,见包袱里是金银,一直没敢轻易外露,到了家里才打开仔细查看,里面除了金银,还有这块娟帕,当时上面写有你的名子和八字,好像是用黑碳写的,这些年字也掉尽了。”说话间,书生拿起云津用过的纸笔,写了几个字,推了过来。
云津看上面写着:云津戊戌甲子丙辰乙未,知道是自己名子和八字。又看手中的手帕,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有几点污渍,像是字痕,但已不能辨认,应该就是书生所写的十个字。手帕上绣着两柄短剑,刺绣者手工似不大好,两柄剑都绣得有些歪曲,但两个红色剑穗却似随风飘扬,绣得十分传神,手帕的一角还绣着一弯银月。这手帕应该是母亲之物吧,云津想。看着这手帕,好似见了亲生母亲,云津心中竟涌起一阵委屈,泪珠也在眼里打转,他强忍住哽咽之声,但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
书生见他伤心,也不好规劝,只轻声道:“你也莫再多想。虽然现在与家人分离,但云姓之人并不多见,你用心读书,日后金科及第,名扬天下,再去寻亲,定然不难。”
云津忙抹了眼泪,点头答应。
“金科及第?”云津想起当日书生的话,苦笑了一声,提起弓箭,又开始练习。
次日,正月十五,郭叔来的晚了,云津吃了冷饭。到晌午时在城里转了一圈,城门并没关闭,仍旧如平日一一般,但城里也没什么过节气氛。郭叔也不似昨天那样凝重,话也多起来。
三天后,城内外突然开始调兵布守,城里发了禁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还有士兵昼夜巡逻。就是夜里上个茅房,也会有人盘问一番。听人议论说,已经查出了几个奸细,一时人心惶惶,但众人也都明白,这是要打仗了。
又两天,城外开始涌来大量败退的明军,守城的罗将军整顿收编了逃来的士兵,督促城内士兵备战。一整天,城里人马来往不绝。到了晚上,一切准备停当后,城里又陷入令人压抑的寂静。
第二天清晨,工匠们大都被调到别处,云津也被调去运送火药。当他扛着木桶爬上南城时,登时吓了一跳,城外四周乌泱泱一片连着一片,足有三四万人,马声嘶鸣,人头攒动,将西平堡围的水泄不通。
很快,城外杀声阵天,只听城头一声炮响,随后轰鸣声更是不绝。
云津来回给城头各处运送弹药弓箭,看到了城外情形。外面金兵随多,但多次进攻受挫,死伤惨重,一时也失了士气,几番下来,便停止了攻城,派出一群人在城下喊话劝降。城头一个士兵告诉他:“那带头的就是李永芳。”云津向下看去,只见城下不远外一排盾车,后面几个人盾牌簇拥,中间一人在马上正命令手下人喊降。云津离的远,没听到下城下说什么,但却听到城上士兵也开始大叫起来,纷纷冲着城下大骂,什么卖主求荣、厚颜无耻城上的人听不到城下人的劝降,倒把城下李永芳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没多久,下面劝降之人就灰溜溜回去了。随后金兵又开始攻城。这些鞑子也着实强悍,顶着城上石块弓箭,就往上城上爬;远处的金兵躲在盾车后面,看准时机,向城头放箭,压制城头士兵。眼看金兵要登上来,城上士兵便点燃手炮,向下开炮,也有人点了各种火弹,往城下丢,一时间城墙根外黑烟四起,惨叫不绝。
“停!停!都他娘的别射了。”北门西段城墙上一处,一个把总蹲在地上,天虽然很冷,他却满头大汉,于是摘了盔帽,这刚一脱帽子,头上竟冒出了白烟。
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说道:“吴头儿,你头上冒烟了。还是戴上吧,别着了凉!”
那吴头儿也不理他,扭头向不远处一门大炮边的几个士兵喊道:“装好没有?真他娘的慢!”
其中一个士兵无奈回道:“我也没办法,这东西本来就慢。”
“他娘的!炮这么慢,箭又射不穿。”吴头儿抓耳挠腮,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下,忽叫道:“黄善林,六子,李小山。”
两个人站了出来,黄善林道:“吴头儿!六子他脸上中了一箭,抬下去了”
“他娘的!”吴头儿把盔帽摔在地上,抬头说道:“你们俩箭法好,找个地方,拣露头的射。其他人都别射了,免得引人注意。李顺,王朝贵,你俩拿盾牌,护着他们。眼放机灵点儿,他俩谁要是伤了,我他娘非剁了你们。”吴头儿说完,把盔帽扣在头上,要站起来,猛得腿一酸,一屁股又坐到了地上。骂道:“他娘的!拉我一把。”
旁边的士兵没有理会,指着城下喊道:“退了,退了。鞑子退了。”
吴头儿自己爬了起来,趴着城墙上往外一看,喃喃道:“他娘的!还真退了。”
云津看着城下敌军退去,又望向远处,金兵后军转向西去,心想:“莫不是援军到了!”
下午,城里传了消息,援军已经到了,在城外打得鞑子全军溃败,城内众人很是高兴。到了黄昏,却有流言说援军败了,人们议论纷纷。不过云津并不相信流言,心想,打了一天,城池依然守得很稳,要不了两天,鞑子必定会退兵。
第二天,云津和一队人受命仍向城墙上运送物资,云津背着半袋铁砂上了城楼,又见城外的金兵,心中大惊。城外金兵再次围城,人数比之前更多,莫非援军真的败了,不然鞑子怎么会合兵围城?当下心中十分担忧。他在城墙各处运送物资,对各门守军情况也有所了解,昨日虽然打退了鞑子数次进攻,但城头守军已很是吃力,决对挡不住敌人长时间围攻。
很快,城外敌军就开始了攻城。
此次敌军进攻得甚是凶猛,轮番攻城,一刻不停,城上守军拼命抵御,十分疲惫,双方均死伤惨重。打了半日,城头守军人数早已不足,城内所有士兵,无论火头兵还是养马兵,都上了城墙守城,许多百姓工匠也被遍入了守军。
云津依旧随一队人负责运送火药弓箭。此时城内储备的火药弓箭已尽,带队的兵头把两捆新制的羽箭交给云津,然后带了几个人沿城收集城外射进来的箭。
云津挎着两捆箭上了北门城头,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西边有人喊:“这里,这里。”
云津抬头望去,见有一个士兵朝自己招手,仔细一看,正是李小山,于是赶忙过去。刚一到地方,两个士兵就接过了箭,开始分发众人。一个军官看了这些箭,问道:“就这么点儿?”
云津道:“这些还是刚刚赶制出来的,城里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那军官跳了起来,瞪圆了眼:“他娘的,早知道昨天就省着点儿用了。”又问道:“火药呢?也没了?”
云津摇了摇,说道:“余下的火药也不多,都交给南城守军了。”
那军官沉了脸,不再言语。
李小山走上前,对那军官说道:“吴头儿,他也会射箭。”
吴头儿眯着眼看了看云津,对李小山道:“是吗?你认识?”
见李小山点了点头,那吴头儿便说:“那就别走了。”转身向一个士兵说道:“给他一把弓。”
这时城墙边的一个提盾牌的士兵叫道:“要上来了,吴头儿!”
云津抓了一把箭走到城边,却听见吴头儿嚷道:“都别放箭。用石头。”
云津只好收了弓,开始搬石头。那提盾牌的士兵不时举着盾探出头去查看云梯位置,指挥其他人扔石头。众人齐心协力,城下的敌人一时也攻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听到身后吴头儿说道:“大人!”云津一扭身,见吴头儿正给一位官吏行礼,他认得那官,正是巡城监军,他在城头见过几次。
却听监军大人说道:“你这里抽五人与我。”
云津看了一眼城墙,三十仗城墙只二十多人,还要抽掉五人,看来别处更是危急。
吴头儿也不叫苦,转身指了几个人说道:“你们几个把火铳都丢下,带了刀去,听大人调遣。”
几个人领命随监军去了。那监军又往西去,在一段墙上停下,那里守军稍多,也被抽掉几人。云津看了看城头,整个北门西段,守军才一百多人,也不知北门东段有多少兵力。此处不见北门守将,应该是在东段指挥,想必那里守军应该会多一些。
监军走后,余下众人依旧奋力守城,一个人要守两个城垛,实在不容易。那拿盾的士兵用盾牌护着头挡着远处飞来的箭矢,伸头查看墙外,刚一探头便惊叫一声,缩了回来,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云津朝那凹墙处看,见下面伸出一柄刀来,敢忙搬起一块石头,向外丢去。外面那人此时正露出脑袋,正好被石头砸中面门,惨叫了一声便跌了下去。又有两个士兵抬了一块大石,从那凹墙处推出,只听墙外咔嚓几声,云梯已被砸断。
有人给受伤那士兵包扎,云津便捡了他的盾,小心地探头查看。还好城下人不是很多,看来此处并非敌人主攻之处。不过前方有十几辆盾车正向此处推来,后面跟着几十架云梯和几百名金兵。想是敌人知道了此处守军少,所以要专攻此处。敌人此刻正是在大炮的射程内,云津那了一眼城头的大炮,负责大炮的士兵已经被监军大人抽走,不过即使人在这里,也没有火药装炮。眼看盾车进了弓箭射程,云津从盾牌上拔下一支箭,拉弓射出,这弓比他平时练习用的有力的多,那箭直飞前方敌军,却咚的一声钉在了盾车上。
那吴头也正望着城外,见云津射箭,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有个屁用,又他娘扎不穿。”然后转身问一士兵:“那俩龟孙子还没回来?”
那士兵张口要说话,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指着城内叫到:“来了,来了!”
云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两个士兵各提了两个木桶,身后都背着硕大的包袱,正急匆匆往这里赶。莫不是送饭的,云津想。
那二人气喘吁吁的跑上城楼,放下木桶,便坐到了地上。其中一个边解包袱边道:“这下做饭的李老头得打死我。”云津一看桶里,见白白的一桶,好像是猪油,又见两人的包袱里,尽是些破衣烂衫。云津心头一亮,知道这是要用火攻。
吴头儿让人把衣服撕成布条,又命人点火把猪油化了,把布条蘸了油,缠在箭上。又挑几个箭法好的,点火射箭。不一会,那排盾车上便扎满了火箭,但盾车仍是烧不起来。
云津道:“车上肯定是浇了水。”
吴头儿也点了点头,让人朝一处放箭。十几个人朝着一辆车不停放箭,百十根火箭下去,那车终于开始烧起。车子起了大火,车后的人被火势所逼,也不再推车。两边的其他车子继续向前,中间中现了一个豁口。李小山几个人看准时机,一排箭下去,登时射倒七八个。
但城头士兵太少,根本来不及烧其他车,敌人便已经到了城下,纷纷架起了云梯。好在两边的守军见敌人聚集此处,也都分兵来增援,守将大人也看到了情形,从东段派了三十多人来。城墙上士兵多了起来,但下面敌军更多,几十架云梯一起架起,杀声阵天,羽箭齐飞,城上顿时便有好几人中箭。只听箭声簌簌,不停的从凹墙处射入,压的城上众人只能低头躲在城垛后,就这一会功夫,城外几十人已登至城头。箭声方停,几十个鞑子兵便立即跳上城头,举刀就砍。
吴头儿大叫一声:“刀!”众人纷纷拔刀。双方立刻厮杀起来。
吴头儿冲着刚从墙上跳下的一个鞑子砍去,手起刀落,砍中那人脖子,血一下子涌出来,那人口里“唔”了两声,便倒在地上。此时城头另一个鞑子举刀砍向云津,云津只拿了一张弓,只能用弓去挡,“咔”一声弓便断了,刀从他胸前滑过,险些砍中胸口。云津身体后倾,尚未站稳,那人又提刀前刺,刺其腹部,逼得云津倒退两步。那人却紧追不舍,又一刀横扫,云津再也站不住,向后一仰,虽然躲开了那刀,但自己也躺在了地上。那鞑子见云津倒地,立刻举刀砍下,云津就地一翻,滚到一测,从地上摸到一把刀,回身一刀,削中那人左小腿。那人一时吃痛,单膝跪地,正好吴头儿赶来,手起刀落,一刀便砍掉那人半个脑袋。
云津正要站起,却见吴头儿身又跳下一个鞑子,手举弯刀。云津还没来及开口提醒,那人已一刀砍下,吴头儿登时载在地上。那人砍翻一个,又冲着云津过来。云津马上站起,准备迎击,却见那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吴头儿满脸是血,正拽着他的一条腿。那人回头一看,扭身要砍吴头,云津立时冲了上去,一刀戳中了他的后颈,那人登时便瘫软了。云津把吴头儿拉起来,见他背上衣襟开裂,但未流血,里面露出一排铁片,知他穿有棉甲,不由得感叹他命大。吴头儿捏了捏鼻头,骂道:“他娘的,鼻子摔破了。”说完,抹了一把鼻血,便提刀冲向了一个刚爬上城墙的人。云津也提刀跟了上去。两人合力砍死一个,又有另一个从身后砍向云津,云津没穿盔甲,身体灵便,一侧身躲过了刀,又顺势推了那人一把,那人向前踉跄,趴到了城墙边,吴头儿上前抱了那人双腿,往外一掀,把那个掀到城外,只听几声嚎叫和一串咕噜之声,那人便摔下城去,还砸中了外面攀爬的人。
云津见不时有人从云梯上爬上来,心想,此时城上明军虽还占优势,但鞑子不断的添兵,明军士兵却不停的减少,这样下去,城头早晚失守,必须先解决掉云梯。忽然看见之前化猪油的火堆还烧着,便去提了那几桶猪油,全倒在刚才那堆衣物上,用衣服把猪油包起,丢到火边烤,猪油一化,衣服便全浸透了。云津把浸好油的衣服抖开,用刀挑了一件,在火上烧着,便挑到有云梯处丢下去,衣服挂在梯子上,很快便把梯子引燃了。吴头儿见云津放火,便叫人跟着去做。众人一边与敌兵对砍,一边向城下放火,不一会儿,几十个云梯都被烧着,城下再无人能上来,众人开始合力清扫城头。城上的鞑子失了后援,在明军士兵围攻下很快被屠尽。
城下黑烟四起,尸横遍野,火烧着了尸体,空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城下的金兵暂时退却了。城上的明军却也死伤惨重,个个筋疲力尽。此时已近黄昏,北门东段也打退了进攻那里的敌人,城楼陷入了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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