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石街,武大郎已挑着担子上街去了,潘金莲眼睛肿的似桃儿一般,迎了慕若初进门,也不说话,径自朝楼上去了。
慕若初回房卸了斗篷,换了暖鞋,拿着路上买的徐记糕点,上得楼去。见潘金莲正坐在窗前低头做鞋,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递过糕点,轻声道“吃些吧。”
潘金莲摇头苦笑道“奴不饿,妹妹自己吃吧。”
慕若初将糕点放在桌上,满目怜惜的望着她,缓缓道“金莲姐刚刚我去了趟县衙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吧,莫要憋在心里。”
潘金莲抬头惊愕的望着她,眼眶渐红,颤声问道“他如何说的?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不守妇道的银妇?”
慕若初摇头道“同为女子,我如何不懂你的苦?只因这世道,容不得你喜欢别人。”
潘金莲听她这般说,再难压抑满胸情绪,伏在她身上泣不成声。
慕若初静静的任她发泄悲伤,良久,她渐渐止住哭泣,哽咽道“我潘金莲生来命贱,从由不得自己做主!嫁得这样一个汉子,原本已经死心认命,却不想,来了个武松这样天神般的人物,叫我如何不动心?!”
慕若初轻抚她肩头,听她娓娓道屈,又安慰了许多话,心中暗自叹息,再好性儿的人,压抑久了,都会发疯吧。
武松自从搬离哥家,捻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期间不曾回过紫石街,得了空,倒时常去龙笙茶楼听书,梅龙笙知他是慕若初义兄,并不肯收茶钱,他哪里肯占这便宜?每每离开都将茶钱放在茶盘内。来了三五次,竟一次也未碰见慕若初。只因她每每都是早早的来,送了文稿便回,想着多陪陪潘金莲,莫叫她独自在家胡乱伤神。
这日晌午,武大回来,三人正要入座吃饭,就听敲门声响,随即便是武松唤道“哥哥嫂嫂,武松回来了。”
潘金莲闻言一惊,心中登时乱做一团,不知是喜是忧,想去开门相迎,又不敢。
慕若初见她踟躇不前,便径自奔去开门,迎得武松进来,道“武二哥,快请进屋。”
武松不曾瞧她,径自进得屋内,潘金莲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好不爽利,若有得罪,还望叔叔原谅则个。”
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与哥哥说。”
潘金莲道“既如此,请坐下说话。”说罢又添置了一副碗筷,武松摆上酒,劝兄嫂吃下,并不理会慕若初。
酒至数巡,武松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从明日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若依我,满饮此杯!”
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潘金莲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
潘金莲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松道“我潘金莲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
潘金莲一手推开酒盏,一面哭着跑上楼去,武松不予理会,又对武大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见武大应了,眼光匆匆扫过慕若初,起身告辞离去。
慕若初追出门去,一把拉住武松手臂,便往巷子里扯,边扯边道“二哥且借一步,我有话说。”武松先是一惊,随即由她拽进房后的小巷中。
慕若初拉着他直来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地,方才停下,瞪着他道“你不接受她也就罢了,做什么还来轻贱与她?她像个物件儿一般任人摆布,你们又何曾想过她的苦楚?哼!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个能随自己的意愿活呢?你们只当她们是附属品,岂会在意她们心中冤不冤?苦不苦?只要损了你们男人的颜面利益,她便是罪该万死了。”
武松闷头听着,半晌不语,忽然凝眉沉目盯着她,幽幽道“你拉我至此,就是为了说这些?”
慕若初道“是,二哥今日言行太伤金莲姐了,竟叫大哥像看犯人一样监着她,凭什么?既然夫妻之间没有感情,一别两宽不好么?为何不肯放了她?她与你哥哥的婚姻,原本就是牛不喝水强按头!”
武松满目通红,气吼道“闭嘴!”双拳打在墙上,将她困于臂中,直盯着她。
这些天,他像害了病一般,梦里醒着都是她,几次去龙笙茶楼见她不着,她竟也一次不曾来找过自己,不禁渐渐生怨。如今见她拉自己说话,心中正喜,却不想她只是为旁人抱不平,心中更加恼怒。
慕若初见他恼了,心下慌乱,又不肯露怯,只得强装镇定道“二哥细想想,我说的不在理么?今日就算得罪二哥,我也是唔”话未说完,唇已被他堵上,慕若初大惊失色,忙用力推搡。
武松本是怒火冲头,旦碰上这双软唇,只觉胸中一阵激荡,怒气荡然消散,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直到舌尖一痛,方才清醒,忙松开怀中人儿,只见她已哭成个泪人儿。
武松自知做了浑事,忙歉声道“初儿,对不起,我我并非有意轻薄与你我”不待他说完,慕若初用力推开他,转身直奔街上跑去。
武松立在原地,自责半晌,又将她方才所言反复思量,怔了一阵,终于失魂落魄的去了。
这二人却不知,此刻楼上的潘金莲,已将二人方才所为瞧了个明明白白,初时听慕若初为自己抱屈,心中又是感动,又是伤心,不想竟看到武松对她做出这般举动,登时又惊又恨,心中暗道,“好个武松,不肯接受我的情义,却是因为她!”
慕若初心下乱作一团,只顾低头急跑,不留意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骂骂咧咧正要发怒,却见撞他的是个容貌俏丽的小娘子,登时收了怒气,戏谑道“小娘子撞伤了我,可怎么赔呢?”
慕若初撇他一眼,不理会,径直要走,那人抢上两步拉扯住她,嘴巴里不干不净说着下流浑话,她登时心中火起,抬起一脚踹在那人心窝,那人不料这娇滴滴的小娘子竟有这般力气,没防备,被一脚踹翻在地。正待起身发作,就见她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高声道“哪个好汉替我揍这厮一顿,这银子就是他的!”
话音刚落,旁边肉铺的壮屠夫走上前,问道“娘子说话可当真?”
慕若初冷冷笑道“自然当真!”
那壮汉兴高采烈,道“俺来打这泼皮!”说着走到近前,提起那人衣领,一拳打上鼻梁,随后连踢带打,直打的那人鼻青脸肿,连连求饶,慕若初冷眼看了半晌,才缓缓道“好了,停手吧。”
壮屠夫果然停下动作,陪着笑走到她身旁,慕若初掂了掂银子,道了声“接着!”便扔过去,那汉子一手接住,道了谢离去。
慕若初对着地上鼻青脸肿的无赖,冷声道“再叫我碰见,定不会这么轻饶了你去。”说罢拂袖离去。
围观人群纷纷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其中却有个人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位小娘子,如何这般眼熟?”这人正是西门庆。
这西门庆是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阅女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行事乖张的女子,遇着流氓调戏,竟无半分惧色,还着银子叫人将他打了一顿,心中暗叹,好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儿,若能将她采来赏玩,岂不美哉?
慕若初兜兜转转,终于回得紫石街,潘金莲将她让进门,对方才所见之事只字不提,两人依旧坐在楼上,一个写作,一个做针指。
武松离了阳谷县已十数日有余,武大郎当真每日晏出早归,到家歇了担儿,先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只在屋中坐着。
一日下午,慕若初正在窗前写文,估摸着武大快回来了,潘金莲便走到窗前,拿了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她手擎不牢,叉杆掉下去,顿听楼下一声痛呼,却是砸到了行人!潘金莲慌忙朝窗外那人赔礼。
这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
潘金莲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
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
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
慕若初听到这里,知楼下的是西门庆,一把拉了潘金莲,自起身站在窗前,嫌恶的瞪了王婆与西门庆一眼,重重将帘子放下。
西门庆惊鸿一瞥,登时愣住,匆匆一面,却已认出,这便是当日在街上痛打无赖的小娘子!不想自己竟有这等艳福,一日里撞见两个美娇娘,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一刻不肯离了那窗口,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朝王婆茶坊去了。
潘金莲见慕若初一脸憎恶,不解道“妹子怎么生这么大气?”
慕若初道“一看就是个下流无耻之徒,金莲姐,你答应我,千万莫要理会那人。”
潘金莲一愣,随即笑道“妹子说笑了,奴妇道人家,整日不出门,哪里招惹得他?”
慕若初不好再深言,只得作罢。
自那以后,不知因何,她总觉得潘金莲对她冷待许多,家中气氛渐渐沉闷。她照旧隔日去一趟龙笙茶楼送文稿,只不甚喜欢回家吃饭,隔三差五便要与梅龙笙一同吃酒下棋,偶尔还一同去那勾栏院玩乐,她一身男装甚是俊俏,引得姑娘纷纷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