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陟县赈粮风波过后,员半千奉调华原县尉。他刚到武陟上任却又离任,没空探家,便依依惜别了王尥蹶子和刘小个子等众衙役,催马而行,不多几日,来到具茨山下。
具茨山奇石峭立,有的凌空而起,有的平坦如砥,有的飘飘欲悬,有的五彩斑斓。有的山坡花卉与常青树交相辉映,有的山坡松柏成荫,绿草茵茵,有的山坡石榴似火,有的山坡刺槐密布。登上始祖山主峰大隗,只见悬崖峭壁直插云天。鹰嘴石俯瞰原野,一线天惊人心魄,龟托石憨态可掬。奇峰怪石,如人如兽,如器如物,绝妙极了。
员半千无心浏览,下得山去,见人便询问卢照邻住处。好几年没见过师弟,听师兄何彦先说师弟正在患病,便拐来探望。卢照邻名气大,附近人皆知,指点着路径,最后在无梁镇龙门的河溪西岸,员半千找到了师弟的住处。师兄何彦先还讲,师弟卢照邻为自己预筑了坟墓。仔细看去,紧挨一处大院,有一个堌堆隆起,想必这是师弟的坟墓了。
及至到了院前,见一女子正在井上汲水。这女子三十岁左右,上着红色小袖短襦,下着绿色紧身长裙,裙腰高系,丝带系扎,十分俏丽。员半千只和杜珍见上两面,印象依稀,猛然间不敢相认。还是杜珍眼尖,马上认出了员半千,喜出望外的喊道:“恩人,您来了!”
员半千把马拴在树上,关切的问道:“师弟好些了吗?”
杜珍一听,脸一沉,半天才道:“随我来吧。”
进入院子,两边青松翠柏环抱着两道长廊,正中一条青砖大道直达厅堂。厅门是四扇暗红色的扇门,中间两扇半开,透出一股温馨的气息。长廊前,散放着石椅石桌,周边用石头砌起的小小花圃,点缀其间,使得偌大空寂的院落,显得质朴生动了些。看墙凸呈古朴,但从镌刻精致的个个小窗,仍可见其洒脱简丽的风格。
杜珍进了大厅,请员半千坐下,手脚麻利的沏了茶给员半千斟了一杯,放在员半千面前的几案上,忙去内室呼唤卢照邻。卢照邻躺在床上睡着了。叫了半天,方才醒来。
“员半千看您来了。”杜珍附在卢照邻耳边,小声说,“刚到,正在客厅用茶。”
“员半千?”卢照邻一听,颇感意外,慌得峨了峨头,喊道,“快扶我起床!”杜珍立马用尽全力将他扶起,挽住他的胳膊。卢照邻一走一颠,一摇三晃的进了客厅。
员半千几年不见师弟,师弟完全变样了:他白发丛生,双鬓如染,口眼歪斜。左手痉挛着,右腿软软的向里弯曲。这是曾经风度翩翩的卢照邻吗?这是叱咤文坛、纵横捭阖的大才子吗?员半千起身抱住卢照邻。卢照邻左臂仍在不住地抖动。员半千尽管听何彦先讲过卢照邻的病情,此次相见,还是有点意外,没想到师弟竟有这么严重。他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这个铁打的汉子眼里已有泪光。
二人在软塌坐下,员半千亲切的偎依着他,轻轻地抚摸着卢照邻的一直痉挛着的左臂,心中痛惜万分。
卢照邻说:“这就是风病。在长安长白山时,先是左手痉挛,后来一条腿也随之瘫痪,真正是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我觉得生不如死,所以,已预先造了自己的坟墓,真想早死啊!”
员半千心里更苦。想想当今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杰,其文才高,其位卑:文章汪洋恣肆,人却辗转飘零。患病的患病,困顿的困顿,真是人生难测啊!
卢照邻重复道:“我真想早死啊!”
“师弟,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活着就很难了。为什么世上的人都选择活着而不去死,就因为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普通百姓尚不想死,何况为人瞩目的名人呢?”
卢照邻长长叹口气,说:“师兄,你说的话,讲的道理,我何尝不知。但也要明白,如果人活着痛苦难忍,不如死了能解除痛苦,那就只有选择死!”
“师弟,你年轻时与命运抗争的拼劲哪里去了?!”员半千责怪道,“你不该如此消沉!记得当年咱们在老师王义方面前说过的话吗?大丈夫当以天下为重!一息尚存,奋斗不止。”
“半千师兄啊,”卢照邻把头摇了又摇,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就说你饱读诗书,通晓四书五经,是个饱学之士。且又精武,当今武进士,真可谓文武兼备。可这又能怎样?还不是磨道里驴——听喝!天下,是掌权人的天下。当初,褚遂良等大臣举荐你任弘文馆学士,那李义府、许敬宗生生把你拉了下来。李靖点名要你带兵平定吐谷浑,眼看要成行,还是被李义府、许敬宗打通高宗的关节,被刷了下来。我曾不止一次的劝你,勿锋芒太露,勿性太直,你就是不听,才酿下苦果。”
员半千道:“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这秉性,恐怕这辈子难改了。”
“是啊,是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卢照邻说,“无论为文为诗,都要讲究曲折隐晦,不能一览无余。做人也是一样,不能太直白,毫无悬念,没有一点吸引力。人一旦枯燥无味,就招人嫌了。所以为文要曲,为人也要曲。李义府、许敬宗都是文章能手、诗者翘首,做人又相当含蓄,或者说相当狡猾,尽管朝中派系林立,他们互为犄角,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员半千有点动怒:“李义府、许敬宗之流,狼狈为奸,不耻与人。许敬宗亲父被宇文化及杀害时,许敬宗为保自己,在屠刀面前手舞足蹈以媚仇人:为了敛财,许敬宗把亲生女儿嫁给蛮夷之辈:许敬宗与李义府揣摩透高宗心思,不顾全朝众臣反对,上奏立武媚为后;更令人难以启齿的是,许敬宗竟与长子许昂共淫虞氏一个女人,并将虞氏纳为自己的小妾。做这等丑事的还算人吗?!李义府笑里藏刀,表面和颜悦色,背后却是阴险毒辣,以柔害物,人送绰号‘李猫’。他们虽前后为相,但也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宁可一辈子不入仕,也不做如此小人!”
“好好好,算我没说。”卢照邻尴尬万分,不再言语。
员半千后悔自己唐突,便软声道:“师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让我做人圆通,广结人脉,巴交权贵,以求飞黄腾达。可我做不来呀。”
卢照邻的左手抖得更厉害了,一双浑浊的眼里已有泪水涌出,嘴唇磕碰着,结结巴巴的说:“我们、、、、、、师兄弟一场,我所做的、、、、、、也就只有这几句话了。”
员半千还想安慰师弟一番,可看到师弟的手剧烈的颤抖,便不再言语了。杜珍看二人僵持,忙打个圆场,把卢照邻搀扶到内室去了。
员半千颇觉无趣,内心深深的自责着。
杜珍进来,说:“恩人,你先喝茶,我去做饭。”
员半千急忙说:“我得赶往华原县,不能停留了。”
“这哪成?”杜珍着急道,“跑这么远的路,不吃饭哪成呢?”
“我不饿。我给师弟道个别。”说着向内室走去。
杜珍看员半千如此绝情,不觉两眼一花,一下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压抑不住的哭声,从牙缝里冒出,发出丝吞丝吞的怪响。员半千听到,马上拐回来,看到杜珍如此状况,不明原委,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附身叫道:“杜珍,杜珍你怎么了,快说呀!”
杜珍不语,还是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员半千忽然醒悟:自总章三年(670年),自己把杜珍救下又做媒将她嫁给师弟卢照邻,曲指算来已有六年。咸亨二年(672 年),师弟卢照邻因诗《长安古意》中的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得罪梁王武三思而入狱,一个月后,经朋友相助出狱,可刚出狱即染风疾。杜珍悉心照料也已有四年。这四年她和师弟怎么过的?她是怎么伺候的?她作了多大的难?她受了多大的罪?她遭到多大的委屈?谁知道?当初人家一心想嫁你,但你已有荷花为妻,不再纳妾,却转让给了师弟,世上咋还有你这样的人?几年不见,一见面就和师弟斗嘴,你是犟驴脾气?刚来到就要走,难道就没有一点情谊?员半千想到这里,蹲了下来,轻轻地拍着杜珍的肩头,竟无语哽咽。
良久,杜珍打一个咯喽,缓过气来,睁眼一看,员半千泪流满面,正在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员半千一定是为她杜珍流泪。杜珍心里一热,来了精神,一咕噜爬起,抓住员半千的手,说:“恩人,让您担惊了!”
员半千沉痛的说:“你千万别恩人恩人的叫,是我让你受苦了,你要叫就叫师兄吧。”
杜珍说:“我怕改不了口了。我给你做饭去。”
员半千不能拒绝了,只好说:“简单些,我陪师弟说说话去。”
员半千走进了内室,看到师弟卢照邻的左手依旧抖动,而人却闭着眼,显然是在假寐。卢照邻软软的躺在那里,好像一尾伤鳞之鱼,一只折翅之鸟,极度的悲苦。员半千顿悟,他俩同是县尉,一个小小的最底层的九品小吏,谁也不屑于此职,谁也不愿折腰逢迎权贵,但又毫无办法。而卢照邻强烈用世,求功名而不得,欲归隐却不甘,一直处在痛苦和矛盾之中,是心力交瘁,是难以排遣的不可名状的失意之悲。实在是可怜。员半千在师弟床头的一侧坐了下来,四周被诗书包围着:靠后墙是一案线装书,足有人高。床侧的几案上,堆满了一摞一摞的诗稿和文稿。员半千随手拿起一册,一看是《五悲文》,细阅一遍,深有感触。这是师弟的自明之作。他自伤身世,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屋漏偏逢连阴雨,师弟突患风疾,连这个小小的官职也不得不辞去,孤居深山等死。员半千不由叹道:“师弟,你太苦了!”
卢照邻一听,双手捂面哭了。
员半千俯在卢照邻胸前,无声的啜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