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每天都被抢走》 13.欲速则不达

    直到第二天上午萧沐都没等到黎睿的回复。

    不过一忙起来，他也没工夫惦记这事儿了。昨晚拍到一点多才收工，仍然甩了计划中三分之一的戏——这当然拜反复ng所赐。到后来大家都嫌萧沐ng后道歉浪费时间，错了就立马重来，看上去十分效率。实际上谁都知道那是一种急躁情绪的反应，欲速则不达，到后来连其他部门也都接连出现失误，进度反而是越来越慢了。

    问题的根儿是出在萧沐身上，他自己知道责任无可推脱，也想不到该怎么补偿。精神的物质的，他似乎什么都给不了。一抬眼，倒是看见执行制片一大早搬了五箱罐装咖啡到现场，自掏腰包慰劳晚归早出的剧组同仁们。

    萧沐没什么脸喝这咖啡，灰溜溜地从人群身后经过。一抬头，见头顶的云像是吸足了霾，阴沉沉的跟堆在垃圾场的破棉絮似的，一个黄毛的小年轻灯光师跨坐在二楼阳台围栏上，正顶着一脑袋汗给二层的探长办公室准备人造的晴天。

    “小心点，把眼睛瞪大咯，别摔啦。“他师父站在楼下，伸长脖子看二楼，自己也有点呵欠连天。

    萧沐最见不得大家为自己受累，觉得每一个呵欠都是自己的罪状。他心里愈发惭愧，头垂得更低，脚下步子只是一味地加速。

    “知道啦——”小年轻话音刚落，嗓子眼儿便尖锐地一声叫，“啊！”

    他手掌被电线裸露的铜丝漏电刺到，本能地撒开。“不好！”只听楼下他师父也是一声惊叫，那小年轻没了手上的支撑，上半身在空中如摆针般荡了荡，立刻便重心不稳从二楼倒栽葱掉了下来！

    萧沐拔腿便冲，但师父比他更快一步，赶在年轻人触地之前冲到他身下。而后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齐齐摔倒在水泥地上。

    痛呼声与重物坠地声同时惊动了剧组的其他人。

    萧沐是第一个赶到他们身边的，这时那小年轻已经捂着屁股慢慢站起来，虽然五官吓得几乎变了位，但看上去四肢如常并无大碍。可他那人近中年的师父就不同了，他的手刚才被徒弟压在身下，此刻整张脸上的血色都已褪尽，一张面孔变得煞白。

    萧沐见情况着实不妙，小心翼翼地问：“您还能动吗？”

    “呃啊……”灯光师痛得龇牙咧嘴，答案一目了然。

    “手可能断了。”执行制片赶到，看见情况，眉头一下拧紧。

    他指挥人七手八脚地把灯光师抬上了担架，送到附近的医院治疗。人群闹哄哄地散了，现场只留下双眼发红的小黄毛、执行制片，还有萧沐。制片开始疾言厉色地训那小年轻，黄毛的脑袋不住地一顿一顿，一头黄发看上去毛躁干枯，像焦脆的柴草。

    萧沐觉得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如果不是他表现失准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意外：“这事不全怪他，你也别那么生气了，……都赖我。”

    “赖你？赖你能有什么用，你能替他师父回来上工吗！掉链子的事儿我们这行见得多了，谁掉了链子其他人都得照常顶上，今天他栽了就是他没本事。谁也别来替他说话，这是他自己闯的祸，就得自己扛这个责任！”制片正在气头上，压根没什么好脸，转头冲着萧沐就吼了一嗓子。

    萧沐被他吼懵了，一时怔怔望着对方，竟无言以对。

    黄毛终于被制片骂哭，他倔强地拿手一胡噜脸，在原地耸着肩膀静静抽泣。不知为什么，萧沐的胸口比之前更堵得慌了。制片把他从责任堆里摘出来，反而比直接劈头盖脸骂人还叫他过意不去。一想到下午的戏份，萧沐心里的负担更加重了。

    三箱咖啡很快就被一扫而空，场务拎着黑色塑料垃圾袋过来，把每个人手里的空罐子收走，有人嫌□□不够劲儿，又给自己脸上呼了几巴掌，最终大家都打起了精神，这才又重新开始工作。

    其实这份工作与写字楼里打字，流水线上加工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论哪个行业，靠的都是齐心协力各司其职，竭尽所能而已。

    黎睿回到剧组的时候正值傍晚。下午降了一场阵雨，笼在头顶的乌云已经散去大半，剩下的也被稀释成丝丝缕缕，像撕扯开的棉花糖被糊在了天上，夕阳一照，又被滤成了一片金色。

    慈善晚宴完美收官，黎睿这一遭可谓是收获颇丰：江恺因为拍戏受伤临时缺席了晚宴，当天参加活动的小生中只有他黎睿一人独大。而只要有他压阵，徐愿之流的后起之秀便没有了出头的机会——黎睿左右逢源星光四射，如穿花蝴蝶般满场飞，简直是天生的焦点。就连最后的大合照，他也当仁不让地占领了中间的c位。

    从灯红酒绿中骤然回到荒僻的影视城来，就像从仙气飘飘的天界骤然被贬回凡间。黎睿插着口袋不耐烦地踱步，打量着身边的环境在精神上重新适应。他抬头望向色彩瑰丽的夕阳，转动视线的时候却被别的吸引了注意。

    不远处的广场上有个蚂蚁似的黑点正在规律移动着，像是个人在夕阳下跑步。

    广场上此刻空空荡荡，小黑点不厌其烦地绕着四方的空地跑了一圈又一圈，到后来动作愈来愈慢，几乎是拖着脚步才爬完了最后一圈。黎睿在对方离开广场的时候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当下也是颇感意外——接下来的通告里没有跑步戏，萧沐这么没命地疯跑，不知道是为何目的。

    然而萧沐却并不知道自己被人暗中“关注”了，他抹一把额上淋漓的大汗，停下步子，才突然觉得脚底传来一阵锐痛。先前跑得太累，他全副注意力只集中在抵挡疲惫这一件事上，这会儿才意识到脚底可能磨出了泡，并且数量可能还很不少。

    黎睿就站在一座电话亭边，见到萧沐正往自己置身处走来，本想转身离开，但大约是太好奇了，直到萧沐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他还是没有挪窝，甚至还侧了侧身体，把自己藏得更加不露痕迹。

    萧沐脱了鞋，白袜子上赫然现出一大片红迹，想来应该是脚上磨出的血水。他跑步是为了抽离多余的精力，让自己更接近一会儿要演绎的人物状态。现在目的达到了——此刻萧沐连感受痛意都是迟钝的，他抽着冷气想要揭开袜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多糟，伸出手去，手指却颤抖出了重影。

    正好演员统筹经过，萧沐迅速放下腿，忍住疼痛站立起来。

    统筹是个身材丰腴的大姐，嗓门大，走路步子也大，过来就像刮来了一阵风：“哎哟，副导演催场呢，找你半天了，怎么到这儿来啦？”

    萧沐讪笑：“下场戏比较重，我过来……找找感觉。”

    “什么感觉得出这一身汗呐，瞧瞧，哎哟我的天……”大姐显然摸不透他这行事风格，她见萧沐脸色发白，只是像看见了邻家小弟那样本能地揪了心，“气色这么差……可不是生病了？听他们说你一天都没吃饭，有什么不舒服你可千万别瞒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熬坏了后头可更麻烦。”

    萧沐十分感激，冲大姐微笑：“我没事儿，是现在不能吃饭。”

    “啊？”大姐没听懂，“减肥吗？”

    萧沐摇头：“为晚上的戏……一会儿的情绪得饿着累着才好演。”

    大姐一拍大腿：“所以你就这么折腾自己呀？老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你们干这个又不是只干一天两天。”

    萧沐声音虚弱而无力，脸上却仍挂着笑：“……我不能再拖累大家了。”

    大姐寻思以往的从业经历，慢慢地也感慨起来：“哎，早两年跟组的时候也听说过有你这样的。可是这两年，啧啧……行吧，真有事儿的时候一定跟姐说，啊？不用怕。你跟别人不一样，姐看得出来，你人老实。哎，这世上只有老实人受欺负，那些满世界嚷嚷病啊痛啊整幺蛾子的，我看钱倒都没少赚。”

    她这话明显意有所指，躲在电话亭后的黎睿当场中枪。

    “没事了就快去现场吧，马上轮到了。”大姐说完，风风火火地当先走了，留下一段爽朗的语声，“场务那儿留了绿豆汤，记得拍完了去喝点儿，别忘啦！”

    “好嘞。”萧沐答应着，抿嘴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再苦的日子也总有那么一丝温暖，会透过乌云的缝隙照到人心里来。

    等统筹走后，他才一瘸一拐地往现场走去。黎睿在他身后折出来，靠在电话亭边，没有立刻跟上。他远远对着萧沐的脚步注目，想到那蹒跚的脚步背后是袜子上的一片血色，忽然就很不理解。

    不过区区十万片酬，值得吗？

    在黎睿的思维习惯里一向是有标尺的。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将眼前的一切换算成数字，所有的活动都有相应的价码，自己举手投足是否得体，微笑是否投入，全看报酬的数额是否丰厚，客户的诚意是否足够。价格决定心情，而心情，才决定付出的程度。

    所以黎睿不明白为什么萧沐能做到如此地步。这不过是一部小网剧，投资不超过一亿，穷得几乎给他配不起休息车，虽然黎睿每天有自己的小灶，但每次途径剧组的餐车，他都禁不住怀疑厨子之前是为动物服务的。

    然而萧沐像是没有考虑过这些。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刚刚跑完十公里，脚上已经磨破了皮。现场的准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黎睿回到化妆车里就位，等着妆发施展魔术将他改头换面。偶然间，他从粉刷中睁眼，看见车外的道具们拖着两条粗蟒一般的大水管，摄影和灯光的机器都被覆上了防水的塑料薄膜。

    下一场，是一场雨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