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谈话,还未开始,便结束了。努力压制着自身愤恨的吴俊非,闯入了这里。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双腿被砍断,纵然伤口用纱布包着,仍血流不止的小孩子。看上去十四五岁,眼里噙着泪,已经快不行了。
医生,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所以还不太懂得,怎么抚慰这孩子的情绪。
死亡,似乎触手可及。
“没事的,没事的。”她说,并极尽全力的去抚慰,这个孩子的情绪。
“姐姐,你能亲我一口吗?”孩子说。
医生照做了,但死亡不会这么快,就到来。
“杀了我吧,我活够了。”孩子的声音很冷漠,但这却是真心话。
如果这世上,没有兽人就好了……
呆立在那的吴俊非看着,手足无措的医生咬着牙,蹲了下来。
“让我走吧……”孩子说,他已经尝尽了人间的冷漠和关爱。
“为什么,要死呐?”吴俊非侧到这孩子的身边,希望能够倾听到他的心声。
孩子小声嘀咕说:“姐姐说,我可以用义肢,我还能活下去。可是,我已经很幸福了。我希望母亲跟父亲不要……”
“决定了?”吴俊非仍是那样小声的,问说。
“啊,决定了。”孩子点了点头。
身形壮硕的吴俊非,突然转过身,握住了医生的手说:“他还能活多久?义肢还要多久能送来?”
“我不知道。这位先生,希望你能克制一点。”医生咬着牙,气冲冲的说。她的眼中,除了怜悯和无奈之外,更平添了一些愤恨。
吴俊非把这孩子背了起来,冷漠的看着医生,看着这位漆黑下,连面容都难以辨认的女医生说:“我是这里的乡兵们,管事的那个,我现在要带他走!”
“凭什么?”医生也跟着站了起来,反驳说,“你想让他怎样?让他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吗?”
“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谁?”
“老神主的女儿,是他能招惹的吗?”
“奥,这样啊。”医生极力装出一副市侩的模样,捏了捏鼻子,指着后面的坟场方向,“那边空气好,你带他去那歇着吧,这里伺候不起你们。”
“姐姐。”昏昏欲睡的孩子,苦涩的笑了笑,换来的却是结结实实的一耳光。只是力度很轻,很轻。
离开神社,沿着一条小路。吴俊非带着这孩子,在山上转悠了不知道多少圈,才把他送到坟场。有的地方是泥路,难走,他们就一起沾一身泥水。有的地方呐,就是荆棘林。全是那种带刺的小玩意。
刺扎进肉里,孩子要哭,吴俊非就笑。孩子要笑,他反而却闭上了嘴。
终于是走到了那片,阴森的坟地。
月光如水,冰冷的刺骨。无数的行尸走肉,浮现在了吴俊非的眼前,他们的哀嚎声,声声刺骨,可他却把这孩子往地下一扔,笑了起来。
“你要死,我拦不住啊……”
“嗯,挺好的。”孩子笑了笑,他的眼里全是血丝,而且血丝越来越多。腿上的血肉,虽然还在,但是用不了多久,就该不是他的了。
“谢谢!”孩子低下了头,那些血渍,染红了脚下的这片地。
吴俊非摇了摇头,反而开始打自己的脸来了。或无心,或有意的,任由腰间的那把挎刀,随着他身体的舞动,掉在地上。
血还在流,孩子仍在往前爬,他需要这把刀,了结自己卑微的一生。终于,他拿到了这把刀。刀子就在手上,感觉特别实在。
“无耻……”吴俊非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似的蹲下身,搂住孩子的脖子,替他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
……
月光,变得柔和了许多。身后的是,燃烧着的树叶,还有木屑等组合成的“人间之屑”。脚下的路,没变。可吴俊非却觉得,走着轻快多了。
走着,走着。笑着,笑着。他却突然间,被一粒小石子绊倒,进而跪倒在了地上,泣不成声,捶胸顿足。
他的影子,没了,在一点点的被什么东西,所吞噬。
“为什么,总要有人去死,为什么?”吴俊非突然站了起来,开始疯狂的撕扯身上的衣裳。并马上转过身,飞也似的跑到那处他的原罪之地,捡起了那把,他忘了带走的三五十厘米长,平时用来跟兽人肉搏所用的尖刀……
已经不是乡兵了,也不是什么装甲兵了。吴俊非开始思考,他是否该履行一个普通人,该去做的事情。那就是,杀人偿命。
“兄弟,你好样的啊!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希望你比我强。”吴俊非看着这把刀,决心赴死。在他看来,这就是对那位小弟,最好的认可了。
日月光华,旦复旦……
活下来的伤兵们,全都得到了安置。只有一个人失踪了,但其实他还在,他只是换了个位置,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那些自愿去拼杀的乡民们,都被他们的家人接回了家。
但还有人,走不成。这些人,就是那位女医生,和她的一些同事。一些乡民,还有个别伤兵,堵着祠堂的门,不让这位医生离开。
然而这位女医生,只是呆立在那,闭着眼,任由她的友人,和那些来吵架的好事者,斗来斗去。
推搡,口舌之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为什么要,救那个兽人领主,你们看着他死,不行啊?”一个身形猥琐,六七十岁的老头,盯着这些医生们的脸蛋,笑眯眯的说。
“对啊,为什么要救他,你们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好事的人们,纷纷附议。有七八岁的小孩,也有十几岁的少年。但大部分吵着的还是女人,有的是自发来看热闹的,有的则是在农闲的时候,想跟姐妹们串串门,偏被自家男人给拉过来吵吵的。
“一帮jian人,假矜持……”
“那孩子,不该死的,这个医生没良心,给她……”
现在天才刚亮,黎明将至,忽明忽暗。且还处于,农闲的时候。就这点破事,搞得跟过年似的。女医生看着有口难辩的那两位老人,轻蔑的笑了笑。
他们来本来是要给医生们送几个鸡蛋的。除了这个小儿子之外,他们还有个大儿子,二十七八岁,只受了点轻伤,很早就回去了。
情况,在逐渐恶化,已经有人开始上手了。不懂事的孩子,也跟着去招惹两下,这些无辜的医生。
这一切,在神社门口的林奕龙都看在眼里。他昨天,就听着两位老人说了,要过来感谢医生们。可这,分明是发难啊!就在不久前,他刚从那处,他与美玲一起居住的爱巢出来。并带着一系列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去报了道,并领了身崭新的灰色军装。
林奕龙本想,来这给那些医生们道谢,并投身于新的征程,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你们想干什么?”林奕龙捂住胸口,飞奔了过去。他的眉毛紧锁着,眼眶里包含着的尽是愤恨的泪水。
一记重拳,打在了林奕龙的肚子上,他的身子本来就很虚了,于是两口带着浓痰的热血,便从他的胸中,通过喉咙,在口腔里打转了半天,喷涌了出来。
这口血,弄脏了一些人的衣裳,同时也让他们清醒了过来。不把人当人看,以自己的角度审视一个人,来发泄,绝不是什么好事。
但这还没完,不知是谁,突然又给他来了一巴掌,照着他的胯下踹了过去,索性他躲避的好,只是踹到了肚子。
“我求求你们了,住手吧!”林奕龙跪倒在了地上,对着右手的手心,又咳出了一摊血,进而怒吼道,“医生也只是治病救人而已,他们也是人,你们打我,不要对医生动手!我求求你们了……”
“天宝哥,对不起……”
围观的人们,还有迫害这些医生的人们,都停了下来。
”天宝啊,我们不是故意的……“
如梦初醒,兽性处于了下风。人们突然开始忏悔了起来,开始让那两位老人的声音,盖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也都是,尽力了啊!”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老大爷,将篮子里鸡蛋掏了出来,一个挨一个,递给了医生们。
“是我们的娃儿,不争气。”老妇人朝医生们鞠了一躬,低下头,用粗糙的布衣,擦拭起了情难自控,而流出的眼泪。
疲倦不堪的林奕龙,瘫坐在地上。他本想叹一口气,却也还是憋住了。毕竟在村民们眼里,他是个傻子,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要到哪去的“天宝”。
林奕龙站起身,本想伸出手叫一声医生,可他却发现,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堂姐。多年未见的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