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姑娘却冒出个老道人, 视线对上的一刻方漠心下一惊,觉得事情要糟。
本想悄悄来悄悄去, 这是把人家师父惊动了啊……而且洛桐的师父,可不就是林玄书的师父?
那老道人见到方漠也脚步一顿,立时蹙起眉:“什么东西,鬼气这么重?”
在他眼里, 坐在屋子中的方漠几乎从内到外都被鬼气侵染了, 外三层里三层, 只能勉强从鬼气弥漫的缝隙中看出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
“……”方漠知道小道童好应付,这种老道人定是一眼就将自己看穿了, 也不再用林玄书编的拙劣说辞掩饰,起身淡定自若地施礼道, “在下苍茫山鬼医,方漠。”
“鬼……医?”老道人斜眼睨着他, 拂尘从这边胳膊甩到那边,捋着山羊胡子哼道,“怎么, 鬼医什么时候变成个小年轻了,方岩那个老头子呢?”
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方漠又是微微怔住了, 没曾想这人竟提起爷爷。他知道爷爷与一些道士有过交情, 并且言语中听来关系算不上友好, 他不禁猜测, 莫非眼前这位就是爷爷口中常提到的……“臭道士”?
“前辈所说的人是晚辈的祖父。”方漠答着, 彬彬有礼,“祖父他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老道人抚在胡须上的手滞了一瞬,重复着那三个字,面露诧异。须臾,几根手指捏起又拿下地动了动,末了轻哼一声,“命数已至,算算他活得倒也不短了,也罢,也罢。”继而仔细看了两眼方漠,“你真是方岩的孙子?嘶……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他年轻的样子。”
这人提到爷爷,方漠不免多问了句:“难道前辈竟与我祖父相识?”
“相识?哼,何止相识。”老道人拂尘又是一甩,“这么说吧,你们医馆门口那青铜锁就是我给他的,门口结界也是我给他布的。”
提到这二物,方漠心下了然,眼前这老者果真就是爷爷经常提到的“臭道士”了。从小听爷爷骂到大,方漠心里生出股亲切,又不免发笑,面上寒暄道:“原来是这样,祖父生前经常提及您。”
老道人更大声地哼道:“提及我?他提到我能有什么好话,怕是骂我吧。”
倒真被说中了。方漠没接话,老道人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呵,好心总当成驴肝肺,天天跟些鬼混在一起,对自己能有好处吗?让他趁早改行别管这些破事,他还骂我,我还不是替他着想!”说着,似乎还是有些陈年的愤懑堵着心口,上下打量着方漠,被浓郁的鬼气熏得直蹙眉,拂尘一指,“你也是。诶不是我说,你年纪轻轻的,身上的鬼气怎么比你祖父以前还重些?”
方漠整日都是这样,早就习惯了,也看不出自己身上哪里不对。老道人觑了觑眼:“以前方岩也只是体外沾着鬼气,你为何……由内而外的都……?”
由内而外?方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心口,仔细将近日所为回忆一遍,并未得出个所以然。老道人又叹道:“哎,弄不懂你们鬼医,你还年轻,自己多注意些吧。言归正传,你上山来找我徒儿洛桐做什么?”
话语刚落地,门外有脚步急匆匆而来,也是还未进门话音已至,听着竟像是在跳跃,音色清甜,透着难以掩饰的喜悦:“阿木刚刚跟我说我表哥上山寻我来了,真倒是奇了,我怎不知我还有表哥在人世?”
光从说话的语气便可知是个活泼灵动的女子。洛桐踏进屋门,她一身粉色衣衫,面容楚楚可人,一双明亮的眼似乎天生含笑,可见到屋里人后脸上笑容顿时半僵住了,立在门口有些迟疑:“不对啊……你是谁?”疑惑着,又对一旁的老道人问道,“师父,这是谁呀?”
“哼,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不开心了?”老道人背对着她,冷哼一声,“为师跟你说了多少次,那孩子我还不了解吗?当日我逐他出师门的时候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忘光了?”
“师父……”
“他当日可也是立了誓,终身不得再踏入这山头半步,就算他臭不要脸地违背誓言跑上来,我也要把他再打下去。”老道人一拂衣袖,“丫头,哼,你还是趁早收了那心思吧。”
“哎呀,师父!”洛桐被老道人这番话气得跺脚,提起裙摆转身就走。方漠忙道:“洛桐姑娘留步,在下是受人之托而来。”
洛桐前脚刚迈出门槛,脚尖点着地就又转了回来,注视着方漠双眼放光:“谁呀?你受谁所托,是不是大师兄?”
方漠方才听这二人的对话,已将事情猜了七八分。他们在争论的人分明就是林玄书,而不知何故,洛桐似乎在等他来寻?
洛桐这话问出口,老道人斥道:“还大师兄!桐儿,你不小了,二百多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师父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老想着那人,你看看你为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还自作主张弄出这种闹剧……被外人知道,我们天清派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方漠被这年龄噎了一下,又被那句“闹剧”弄得摸不着头脑,顿了会儿才在洛桐充满希冀的神情催促下慢慢道:“是林玄书托我来的。他听说了姑娘即将嫁人,托我前来,想知道姑娘这些年过得如何,以及姑娘要嫁的人如何……”
这话说出来方漠自己都觉得别扭,尤其是还顶着老道人越来越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毫不怀疑老道人把他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
“真是大师兄!”洛桐刚听到“林玄书”三个字就蹦了起来,两步跃到方漠跟前,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声音拔高了两度,“真的?哎,不是啦,我没有要嫁的人,我不是要嫁人,我只是……哎呀,那个呆子,我只是故意放出消息说要成亲,就是想把他引回来,嘿嘿……大师兄心里果然是有我的……”
说着,脸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不好意思,微微涨红了。
方漠一脸茫然:“?”
林玄书这是,上了套?
“师父师父!你看,这个办法果然有用!”洛桐兀自美了会儿,转身冲老道人笑得灿烂,粉嫩的脸上像有朵朵桃花绽放,对方的脸却是黑得吓人。她笑嘻嘻地回过头,继续对方漠一连串发问,“大师兄呢,他人呢?他也来了吗?他在哪里呀?他还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他……”
“哼。”老道人拂尘挥得十分烦躁,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他怎么敢来,只敢托个人上来打听,你给我擦亮眼好好看看你记挂了这么多年的人是个什么德行,那没用的东西也只有这个胆了……”
“他来了,在山脚。”老道人话还没说完,方漠就实话实说,老人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洛桐闻言,雀跃着就想下山,老道人眼前一黑,喝道:“不许去!”紧接着,拂尘一指,凌空挥出个金灿灿的阵法将屋门封住了,又瞪向方漠,“好小子,我怎么不知道你们鬼医何时还兼职媒人了?我们门派内务,劝你不要插手。”
“……”方漠沉默着,并非他想插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变成牵红线的了?再说这二人也实在太别扭,闹了半天是互相暗恋两百年,一个说不出口一个等着对方开口?
太能折腾了……
“师父!”洛桐走到门口被拦住,清秀的眉头拧在一起,没好气道,“他不来你也骂,来你也骂,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老道人瞪着洛桐,“我还想问你想怎么样!你说说你这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二百多岁的人了整天就知道胡闹,真是我把你宠坏了是吧?”
洛桐不服气:“我胡闹什么了?”
“你放出要成亲这种有损声誉的传言我就先不计较了。你大师兄走邪道入魔伤了同门才被逐出门派的,你现在是想做什么?”老道人七窍生烟,“你难不成想要为师让那个逆徒回来?那其他门派会怎么看我们?我们收容一个邪魔外道你要为师怎么跟玄门百家交代?”
“那、那……”洛桐咬了咬唇,“既然大师兄不能回来,那师父把我也逐出门派就好了……”
“胡闹!”老道人一掌拍在桌上,他甚少对洛桐真动怒,洛桐吓了一跳,回过神后也怒道:“师父你一点也不近人情!”
说罢,气冲冲地拔出腰间佩剑就往门上的法阵斩去。
方漠下意识想去拦,洛桐与老道人修为相差甚远,贸然破阵是要被术法反弹受伤的。可那剑还未碰到法阵,忽然传来破空之声,紧闭的门在三人面前眨眼间四分五裂。
方漠心中微惊,这破门的方式,竟分外眼熟。
阵法随着被攻破,化作漫天星屑。一团棕红色的人形被谁从外面丢了进来,滚了两圈趴在地上,满身酒气,哎哟哎哟着揉腰。
紧随着,一双玄色的靴子漫不经心地跨过了门槛。玄衣的鬼站在门口,他剑尖指地,双目轻飘飘地扫了一圈儿便定格在方漠脸上。
“小郎中,”他眼神微冷渗着邪气,嘴角扬起过分温和的笑容,语气轻柔得骇人,慢悠悠道,“我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