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漠又在山脚租了辆马车, 盗墓鬼们挤在外面驾车,他与柳煦和阮依依气定神闲地坐在车内养神。那三只鬼连夜轮流驾驶, 精神好得很,约是第二日申时便回到了苍茫山。
阮依依既然选择留在尘世,方漠就一直惦念着治好她的嗓子,不然说话都要纸笔写下, 与人与鬼交流实在不方便。
方漠随口提出的时候, 阮依依连连摆手, 她不好意思再麻烦方漠什么。方漠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无妨,我药很多。我只是觉得阮姑娘歌唱得很好听, 嗓子毁了太过可惜。”
阮依依听了很感动,又被这看似随意的一夸弄得羞涩, 再推辞倒是拂了对方的一番好意,点点头。
柳煦坐在方漠对面闭着眼小憩, 心道他的小郎中果然是面冷心热。外表看上去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初见还以为是个冰疙瘩,久了才发现这心热的程度比起上一世也没减多少。
这样才像他。
只是他私心倒是希望方漠能真的冷漠一些。人心叵测, 冷漠一直是保护自己的武器,热心却能给自己招来祸端。
盗墓鬼们在山脚道别, 回鬼市去了。余下一人二鬼沿着蜿蜒山路上行, 去往半山腰的医馆。
刚推开门, 院子里的小石头听到开锁的声音就奔了出来, 兴奋地一头扎进走在最前头的方漠怀里, 高声唤着:“鬼医哥哥!”随后才抬起头看了眼其余人, 依旧甜甜道,“柳煦哥哥,阮姐姐!”
柳煦笑着在他头顶狠狠揉了一把,将他梳好的小揪揉得乱糟糟的。
“嗯,我们回来了。”方漠按住他蹭来蹭去的小脑袋,语气温和,“让小石头等久了,这几天乖吗?”
他们这一走就是五六日,小石头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独自待在医馆里难免害怕。
可是那点害怕和抱怨在听到方漠他们回来的动静时就化作了过眼云烟,他仰着脑袋,语气颇为自豪,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小石头可乖了!每天都在按时给凤灵草浇水、晒太阳、施肥。我还每天都有练字,鬼医哥哥,我给你看我这几天写的字!”
“好。”方漠极轻微地笑了笑,任小石头拉着他。小石头往里走了几步,又跑回来小心翼翼地牵着阮依依的手:“阮姐姐,你也来嘛,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小石头撒着娇,阮依依对小孩子没辙,也随他拉着走,徒留柳煦站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气道:“啧,你这小鬼,我呢?”
小石头转过脑袋对他做鬼脸。
陪完小石头,方漠给阮依依兑了些治嗓子的药。眼看天色也不早了,几人索性在医馆吃过饭后再送阮依依去柳煦所说的地方。
小石头也闹着要去,拽着阮依依使劲撒娇。阮依依求助地看着余下两人,柳煦随手拎起他在空中甩出个标准的弧度丢进池子:“小孩子早点睡觉,夜晚是大人的时间。”他在池子边俯视着沉进水底的小石头,“我们几个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你这种小鬼能待的。”
方漠也没有帮他的意思,小石头可怜巴巴地目送他们离开,心道柳煦一定是在报复,小气!
漆黑的山间,几团绿莹莹的鬼火在前面颤巍巍地开路。方漠起先只是漫不经心地跟在后头,而随着往山谷深入,越来越觉得这路线熟悉得过了头:“这个方向不是……”
“是啊。”柳煦走在前面,撩开两颗古榕树垂下的厚重须帘,“我说过,那地方你见过的。”他的面容在夜色里染上久违的邪气,偏过身子,露出古木掩映下灯火辉煌的座座楼宇,做出个彬彬有礼的姿势,“阮姑娘,欢迎来到鬼市。”
听他这语气,方漠险些以为整个鬼市都是他的,而几人走在街上,路过的鬼都只与方漠打招呼,对柳煦和阮依依都投去好奇的目光,偶尔还能捕捉到几句窃窃私语:
“诶诶诶,那个是不是、是不是?”
“是吧,是那个小白脸吧。”
“那那边那女鬼又是什么情况?”
“不、不知道啊……”
方漠有不好的预感,凭借他对这些鬼的了解,相信明天又会传出什么令人咂舌的传闻。
阮依依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各式各样的鬼,在这看似与“鬼”毫无干系的灯火满城中有些震撼,也有点不安,她下意识躲在方漠后面,却又忍不住仰着头四处观望,像个初次随大人上街的羞怯小姑娘。
方漠见她这样,视线往路边扫过去,那些小声八卦的鬼触到他冷冰冰的视线立刻装作没事鬼一样眼观鼻、鼻观心。方漠收回视线,宽慰阮依依道:“没事,他们都没有恶意的。”
阮依依点着头,但还是紧紧跟在他后面,生怕一不留神就落了单,被不知道哪冒出来的恶鬼抓去吃了。
柳煦抄了点近路,没多久前面便是鬼市中最有人间烟火气息的西市。方漠看着柳煦引他们去往的方向,再想到他所谓的“见过”,对于去处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柳煦在西市最奢华的一座楼前停住。它楼高四层,在满地繁华中与西市最大的酒楼隔街对望,屋檐下缀着几盏布蒙的小灯笼,将门口高高挂起的招牌上“流月楼”三字照得朦胧暗昧。
门口迎客的一位女鬼浓妆艳抹的,本倚在门边玩指甲,一见到柳煦立刻笑逐颜开,忙不迭地迎上前:“大人~您回来啦~”
柳煦瞧见她,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面露嫌弃之色:“月桃,几日不见,你怎么又换上这幅鬼妆容。还给我在门口待着揽客,谁敢进来?”
被叫做月桃的女鬼面上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娇笑道:“大人真讨厌,老拿人家取笑。”
月桃将几人往楼里请,讨好似的献着殷勤,但与柳煦始终隔了半人宽的距离,看得出心存芥蒂,不敢僭越。方漠抬头看着眼前鬼市有名的烧钱场所,视线又下移到正在交谈的女鬼和柳煦身上,脸色登时有些古怪。
第一次见到柳煦时他就在这座楼里,慵懒地倚在二楼凭栏而设的贵妃榻上,在满城喧哗中独享一份自在,佳人在侧美酒相伴,好不惬意。当时方漠还寻思这鬼定是个鬼中权贵,不然怎么能请得流月楼头牌兰姬作陪。
如今看来,别说兰姬了,这整座楼竟都是他的。
柳煦跟着月桃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愣在原处的方漠,挑衅似的挑了挑眉:“小郎中,莫非又不敢进了?”
月桃也认得方漠,她见柳煦看着那鬼医的眼神柔情蜜意的,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对着柳煦笑得揶揄:“原来,鬼医大人就是您心心念念的那位……”话没说完,自己掩着唇嘻嘻笑起来,望着方漠,朝柳煦靠近了些,眨了眨眼小声道,“要不要奴家给您和那位,嘻,备一间房?”
这丫头鬼灵精的,柳煦本倒没这个意思,被她一提议弄得心中微痒,喉结上下轻轻滚了一轮,沉着声道:“先等等。”
桃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算是明白这二位是个什么进展了,不再多嘴。
方漠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桃月看自己的眼神跟那时的兰姬一模一样,有点幸灾乐祸?隔岸观火?还透着看好戏的兴致盎然。这种眼神他熟悉,从没好事,他本能地不大想踏进这座楼,但又不想落个笑柄给柳煦,何况阮依依还在他身后跟着。
他迟疑着走进楼,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楼里的脂粉味比起以前去过这类楼中已经淡了许多,却也熏得他蹙起眉,对柳煦道:“你怎么都没说过?”
“什么?”柳煦带几人往楼上走着,楼里的女鬼见到他都迎上前问候,目光黏在他和方漠身上,在他们上楼后聚做一团嬉笑着小声私语。
“就是,你是这里的……楼主。”方漠道。
“嗯,是啊。”柳煦已经走到了二楼,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方漠眉头轻皱的样子,虽然知道他只是不喜这里的气味,还是故意将这表情理解成对自己隐瞒的埋怨,浅勾着唇,“你不是也没问过嘛,莫不是生气了?”
旁边的月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想什么,笑得糊了浓妆的眼眯成一条弯弯的缝。
“你多虑了……”方漠面颊肌肉不自在地抽了两下,跟着柳煦又往三楼上去,“你就是打算让阮姑娘住在这儿?”
阮依依前世就被那莺歌坊困了多年,再进到这种场所很熟悉,也有些心有余悸的不安。
“嗯,这儿都是姑娘,可以相互照应,总比跟你我或者那三个盗墓鬼这样的男子待在一起好得多吧。”说话间,柳煦已经踏上三楼的长廊,走廊一面空着,往下可以看到一楼大厅内的场景,另一面是一间间卧房。他对阮依依道:“阮姑娘放心,我这儿跟你待过的地方不同,绝无哪个不长眼的敢为难你们。”
与此同时,远远儿听到有个声音道:“如果有人敢为难楼中姐妹,老娘第一个撕了他。”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么一句气势汹汹的话先抛了出,紧随着,走廊尽头出现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兰姬从那处步步生莲地走来,手执罗扇,笑得娇媚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