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僧人扶住阮依依, 只待她站稳了身子便松开手。他闭着眼,却好像能看见对方一样轻轻蹙起眉头,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尘世苦楚,施主何故留恋?”
阮依依哪里听得见他说了什么,脑袋懵懵的一片空白, 唯有难以言喻的喜悦占据了整个心口。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温柔缱绻, 像是要把这过去的四百年补上,深深将面前这人刻在心头。
其余几人也跟上来, 见到的便是阮依依对着这年轻僧人满脸痴恋的样子。
柳煦“嘶”了一声,感慨:“……竟然是个秃驴。”
世人都知佛家需六根清净, 苏言卿的转世竟皈依佛门,阮依依若想再续前缘怕是没什么指望。
僧人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 他紧闭的双眼像是能视物般默默看了众人一眼,最后对着方漠的方向施了一礼:“施主。”
方漠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也双手合十回了一礼。僧人又道:“恕小僧多言, 施主常年与非人为伍,阴气遍体, 阳气衰微, 长久以往恐有伤性命。”
方漠没答话, 柳煦却是蹙着眉, 沉声问他:“真的吗?”
他本与方漠站得极近, 说着就紧张兮兮地握住了他的手。方漠甩开手, 不为所动地看了他一眼:“我爷爷做了一辈子鬼医,活到七十八。我太爷爷,七十六。”
七十古来稀,活到这岁数算得上长寿了。方漠说完,听得出柳煦是真心实意在担忧,语气又柔了些:“别忘了我们是医,对阴邪入体,我们有法子的。”
柳煦将信将疑。
三只盗墓鬼远远地躲在后面矮树丛里,见到和尚心里有点慌,现在又见那和尚跟鬼医在讲话,好像没什么恶意,遂壮着胆子走到方漠旁边:“鬼医大人,就是他吗?”
“嗯,苏言卿的残魂被他吸引过去了,想与自身融合。”方漠道。
他们听了,其中一只打量着僧人,摇摇头:“哎呀呀,阮姑娘运气真不好。”
说不好,倒也未必。若是个寻常人,还要担心会不会被鬼魂的存在吓个半死,是个和尚倒省去了这一层麻烦。
僧人察觉到对面似乎在讨论自己,歪了歪头:“施主,听你们所言之意,是为小僧而来?”他面露疑色,“小僧若没记错,不曾见过诸位。”
阮依依轻轻拽着他的衣袖,杏口微张,发出短促的“啊、啊”声。僧人朝她“看”去,她手在自己跟前比划着,紧接着又看到僧人紧闭的双目,满脸失落。
她不能言,他不能视,她该如何让他知晓心意。
僧人皱着眉:“这位施主,怎么了?”
“怎么了?”盗墓鬼在对面看得着急,“你个秃……阮姑娘等了你四百年啦!”
阮依依朝他摆摆手。方漠开口道:“在下方漠,这些是我的……朋友。不知小师父怎么称呼?”
“贫僧,法号虚海。”虚海朝向方漠,对他那“朋友”二字皱了皱眉,似乎想劝说,欲言又止。
方漠紧接着又道:“那虚海师父,请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
当面直揭别人伤疤,虚海对方漠的问题有点讶异,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这,小僧双目天生有疾,不能视物……”
“那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方漠道。
虚海一愣:“师父说,是我上一世的孽债……”
柳煦轻笑一声,低声道:“这些老秃驴就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方漠睨了他一眼,继续对虚海解释道:“并非所谓的孽债,是你魂魄残缺。不知你有没有感觉,从方才开始你旁边就有一缕残魂围绕着,那就是你缺了的一块魂魄。”
虚海听罢,有些怔住了。这里现场有五只鬼魂,那一缕小小残魂几乎无法感知到。他细细凝神了好一会儿,才从肩头轻轻拢下那团淡青色的魂,捧在手心,只觉得这团微弱的魂触感微凉,但很熟悉。
“这……为何?”虚海面露不解,“这位施主……”
柳煦笑着接过话:“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你不打算将我们请去哪里坐坐,喝口茶,慢慢说?”
行了多日,方漠确实也有些累了,默不作声算是附和柳煦的提议。虚海有点为难:“这山上只有我们寺中可以歇脚,可佛门净地,这边几位……”
“好啊,你们顺便去听听经,没准能超度呢?”柳煦对身旁那三只鬼开玩笑。他们立刻齐齐摇头:“做鬼挺好的。”
“不想投胎做人了,多累啊。”
“就是就是,人生苦短。”
听到这番言论,对面虚海的脸色变得很微妙。柳煦又油嘴滑舌道:“小秃……咳,小师父,做人别这么死板嘛,佛曰众生平等,鬼与人也该是平等的,怎么说着平等,却连寺门都不愿让我们进么?”
“……好吧。”虚海突然得知自己缺了一魂,很是在意,自幼因这双眼不能视物徒增许多烦扰,此刻忽然有人告诉他自己目盲的原因,只得妥协,“那么,诸位请随我来。”
虚海往来路走去,又对阮依依道:“姑娘,当心脚下,别再摔了。”
他声音温和,阮依依望着他,脸颊忽然变得绯红。
*
佛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鬼魂,虚海将一行人从寺院侧门带进去,路上遇见的小沙弥都只朝方漠双手合十行礼,对另外五只鬼毫无反应。
有只盗墓鬼见小沙弥看不见他,大胆地跑到人家身后捣鬼,敲了下他光秃秃的脑袋。小沙弥一惊,摸着头往后看去,面露迷茫。
“哈哈哈哈哈哈!”盗墓鬼大笑起来,捉弄和尚这种事情他以前想都不敢想。他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为了好玩,方漠懒得管,随他作去,作死再说。
虚海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屋舍内,为方漠、柳煦和阮依依各倒了杯茶。那三只盗墓鬼说鬼生还没逛过寺庙,闲不住,兴致勃勃地跑出去半日游了,临走前柳煦笑着恐吓道:“你们当心被哪个老秃驴抓去超度了。”
三只鬼抖了一下,还是本着魂魄不息作死不止的精神哒哒哒跑了出去。
二人二鬼围桌而坐,方漠先抿了口茶:“虚海师父,你可记得‘阮依依’这个名字?”
阮依依握着茶盏的手紧张地曲起。虚海锁着眉头思索一会儿:“未曾听过。”
“那对‘苏言卿’可有印象?”
虚海又摇了摇头。
阮依依听见他这么说,垂着头,默不作声。
一方怀着满腔浓情,一方却早已忘却前尘。相见不相识,最是伤人。
柳煦看见阮依依失落的神情,又望着虚海漠然的模样,最后看向方漠,忽然间对阮依依产生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虚海问道:“这两个名字与我魂魄缺损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关系可大了。”柳煦一指点了点那团缩在虚海肩头的魂,它立刻瑟缩起来,“你面前的这个姑娘就是阮依依。这缕碎魂,是你那一世临终前为了阮姑娘硬生生从自己魂魄上撕下来的。”
“怎么……”虚海对这说法有些震惊,生生撕碎魂魄的痛楚他是听说过的,生不如死。他此生生来感情比较淡漠,想象不出自己前世为何会为了这姑娘做出此种傻事,半晌才道:“可,为何?”
“是这样……”方漠喝着茶,语调平缓,将在阮依依记忆中所见的一切娓娓道来。
虚海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神情已经从最初的不解慢慢平淡下来。他对着阮依依的方向,淡淡道:“阮姑娘。”
阮依依看着他,忽而又摇摇头。他,以前可不是这么叫她的。
“即便如此,四百年已过,沧海桑田,姑娘也该放下了。”虚海神情淡漠,好像说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姑娘若不介意,小僧可以代为超度。”
阮依依怔怔地看着他,瞪大了眼,她该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可亲耳听见这般无情的话从这人口中说出,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腾地冒上来。她蓦地站起身,手中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眼角噙着泪,拂袖转身往门外跑去。
“阮姑娘!”
方漠唤不住,忙对柳煦道:“快跟着她。”
柳煦应声追了出去,屋内只留下方漠和蹙着眉头的虚海。双双静默了会儿,方漠指腹摩挲着杯沿,叹道:“你这样,很伤她的心。”
虚海面色为难:“可,施主觉得我该如何?前世缘前世尽,何况阮姑娘如此执迷,对她并无好处。”
“前世缘前世尽……可你别忘了。”方漠提醒道,“是你留下那缕碎魂在先。”
“……”虚海张了张口想反驳,却是说不出话了。
方漠说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虚海的神情和语态,觉得这人虽是出家人,可感情未免过于疏淡。出家人就算要断七情六欲,可说到底也是人,更何况虚海才这般年纪,正常人哪里能做到无欲无求。
寻常人要是听了那样的前世故事,难免有些感触,可他却是这幅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着实奇怪了些。
方漠略一思索,试探性地问道:“虚海师父,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天生适合修佛。”
“有,你如何知道?”虚海疑惑道。
“毫无欲求,一心向佛。”方漠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看着茶梗在杯中漂浮,“像是天生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
虚海点点头:“小僧自幼被师长说过,似乎性子是比常人冷淡些。”
果然如此。他不是冷漠,而是根本不能理解那些强烈的情感。
因为四百年前,他的情念随着那缕碎魂被他放在了阮依依身边,至今未归。
知道了原因,接下来便好办。只要让他那片碎魂归位,余下的一切就交由他们自己选择,是情是怨,是续是断,方漠可就管不着了。
“虚海师父。”方漠朝那团碎魂伸出手,淡青色的碎魂有些依恋地在虚海肩头跳了两下,而后飘到方漠手中,“我来帮你把魂魄补全。”
“有劳。”虚海淡淡道,站起身,又对方漠行了一合掌礼,“请问需要小僧做些什么?”
“嗯……躺着就行。”方漠顿了会儿,补充道,“最好睡一觉。”
虚海大概没料到补全魂魄这听起来不大容易的事情被方漠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眉头微微抬高了,露出诧异之色:“您先前说,您是鬼医。”
“正是。”方漠道。
“是小僧见识短浅,过往从未听说过。”虚海“望”着方漠又忽的浮出一抹微笑,“现在看来施主乃医魂之人,定当福泽深厚。”
佛门中人张口闭口就是缘孽祸福的,方漠当他是客套,并没往心里去:“但愿吧。”
虚海按照方漠所言躺上床铺,和衣而卧。方漠站在床边,轻声道:“我要将你的魂魄暂时引出体外,过程会有点难受,你若能睡去会感觉好一些。”
方漠身上带的安神药是给鬼魂喝的,活人直接饮下没什么作用,他并没有给虚海服下。
虚海却道:“无妨。”
方漠下手前有点迟疑,他很少治活人的魂魄,说实话,自己也不知道清醒着被剥离魂魄是什么样的感觉。虚海倒是毫无忧虑,他坦然接受着,静静地仰躺在床上,双手在胸前合十,轻道了声:“阿弥陀佛。”
“开始了。”方漠浅浅地吸了口气,运足灵力,一手覆在他的头顶。他默念几句,突然沉声道:“出来。”
虚海浑身一震,额头沁出几滴汗,眉头短暂地蹙了蹙,很快便又舒展开。一缕淡淡的魂魄从方漠手心与虚海天灵相连处慢慢浮出,不一会儿,一大团与躺着的虚海模样无异的淡青色魂魄悬浮在他身上,还对着方漠的方向行了一礼。
方漠另一只手虚握着的那团碎魂感受到主体强大的吸引,跳得愈发欢乐,等了片刻似是终于按奈不住,从方漠手心窜了出去,绕着虚海的魂魄飞了几圈,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
方漠从带来的竹筐中翻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陈列着各种规格的针具,其中一枚比其他的都粗了些,看上去像是根缝衣针。
他将这根针取出,针身泛着淡淡蓝光,也是方漠用自己的灵力和着灵药用特殊方法炼制的。他指尖点着针尾,慢慢移开,针尾与指尖相连处便拉出了一条淡淡的蓝色灵线。
方漠重将那团碎魂抓住。他一眼便看出虚海的魂魄有一处细微的残缺,看上去不起眼,可魂魄的事与肉身创伤不同,半点也马虎不得,极细微的损坏反映到肉身都是难以忽视的缺陷。
方漠两指捏着针,带起淡蓝色的灵线翻飞,不消片刻就将虚海的魂魄补完了。虽是过了四百年,魂魄并没有出现任何相斥的症状,缝补的过程很顺利。结束后,方漠将虚海的魂魄重新引回肉体,而后收拾针具,等着他自己醒来。
不多时,虚海忽然深吸一口气,扶着额,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如何?”方漠问他。
“好像……没什么感觉。”虚海茫然道,“施主,我的魂魄这就补全了吗?”
“嗯。”方漠在他身上查探一番,肯定道,“你不妨试着睁开眼。”
虚海睫毛微动。他自幼目盲,这双眼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睁开过,他眼睑轻颤着慢慢抬起,怀着一丝期待。随后骤然见到的光亮刺得双目微痛,微微蓄着泪,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光明笼罩的世界,视线从面前的桌椅茶盏,落到院中的花草阳光。
原来世界是这般模样。
方漠见他突然呆滞住,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看得见吗?”
“看、看得见。”虚海的声音带着颤抖,“有些模糊,但、但能看见了,能看见了……”
“嗯,你的魂魄刚复原,等它完全适应就能看见了。你留在外面四百年的那缕魂虚弱了些,需要好好调养段日子。”方漠也放下心来,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你……有没有多出什么记忆?”
虚海半睁着眼,摇摇头。四百年前的记忆并没有随着那团魂的归来而忆起,也或许那碎魂本就没有裹挟着记忆,只是苏言卿对阮依依的执念。
罢了,情念既已归位,他能做的都做了,余下就看二人的缘吧。
想到阮依依,方漠才突然惊觉,他都给虚海补完魂了,那愤然跑出门的阮依依和追去的柳煦为何还没回来?
方漠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倒不是怕那两只鬼被这寺里的和尚收了什么的……相反,他比较担心柳煦一时兴起,对寺里的和尚们做些什么。
“虚海师父,你先歇着,我去把他们寻回来。”方漠说着,踏出门去,又开始有点头疼。
要寻到他们倒也容易。方漠在寺里走了没多久就听到前方有喧闹声,一群大大小小的和尚顶着光亮的脑袋围成一圈,如临大敌。围在外圈的几个小沙弥还在交头接耳:“我们寺里怎么会跑进这么多鬼?”
“是啊,方丈说里面还有个好厉害的厉鬼,不知道怎么跑进来的……”
“我就说今天老有人摸我头!就是他们干的!”
方漠走近了听到这番交谈,头疼得愈发厉害。
“诸位师父,借过。”
有些和尚之前见到虚海带着方漠进了寺,见到他也不惊讶,纷纷让道。方漠这才看见最前面的景象:三位老和尚各在一方打坐,单手竖掌在胸前,另一手捏着穿佛珠,口中念着镇鬼的经文。而被他们围在中间镇压的正是方漠同行的几只鬼,一只不多,一只不少。
三只盗墓鬼被这阵势吓到了,缩在地上抱着头。阮依依有些害怕,眼圈因为刚哭过还红彤彤的,被这群和尚围着更是委屈得又想哭出来。
柳煦在最前面坐着,一腿撑地一腿盘起,吊儿郎当地托着腮看戏似的,脸上挂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被镇压的自觉。而他也确实无需担忧,以他为中心周围展开了层结界,将老和尚们一切法力挡在外头。
方漠看出来了,他是故意在玩。
柳煦看见方漠,还扬起手给他打了个招呼。方漠一瞬间想扭头就走,那三只盗墓鬼却适时宜地鬼吼鬼叫起来:“鬼医大人!鬼医大人!”
“鬼医大人你终于来了!”
“鬼医大人救命啊!”
这一通鬼叫,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方漠,连那三个闭目凝神的老和尚也睁开了眼。方漠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两下,只得硬着头皮对三个老和尚行了一礼:“大师,这是误会。那边几只鬼是我的朋友。他们没有恶意,也没伤过人。”
三个老和尚早就看出以他们的法力根本制不住那只黑衣服的鬼,只是不愿在全寺的小辈面前失了面子才一直僵持着,方漠一来他们正好找到台阶下,慢慢收了手:“阿弥陀佛。施主,你是何人?”
“在下方漠,苍茫山鬼医。”方漠道。
老和尚听到“鬼医”二字,皱了皱眉。
后面有个小沙弥插嘴道:“我今天早些时候见过他,是虚海师兄带他进来的!”
虚海不放心他们,恰在这时也赶了过来,老和尚见到他先是满脸严肃:“虚海,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而后才注意到他睁开的双眼,目瞪口呆,“你、你的眼睛……?”
虚海对他们行了一礼,看了眼阮依依,霎时心头有种陌生却又久违的感觉慢慢浮现,他自己都怔住了。后者触到他的目光扭过头去,仍觉得心中气闷,不想理这个呆子。
虚海收回视线,这才低着头对几位师父讲述今日之事,却刻意略过了他与阮依依前世的关系。一番解释后,一位老和尚仍是半信半疑:“你魂魄有损?这可当真?别是这人……”
他忧徒心切,听说虚海的魂魄刚才都被那鬼医抽出来了,吓得不轻,说话也就没注意了些。柳煦在旁边听了心里却不舒服:“老秃驴,你连你徒弟缺了一魂都看不出,现在有人帮他寻回,你倒在那疑神疑鬼?可真是……呵。”
话不说完,柳煦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冷笑,摇摇头。
老和尚听到这话,脸都憋红了。虚海忙道:“师父,他们是我恩人,也是我朋友……接下来还是交给徒儿吧。”
“朋友?”老和尚扫了一圈,瞪着眼,“虚海,你可不能与这些……”
“徒儿知道。”虚海温声道,“师父放心,徒儿自有分寸。”
劝走了老和尚,周围的僧人也都散了,虚海这才转过身,初见光明的双眼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阮依依那张因为愤懑而微红的脸上。
虚海将众人带回先前的院中,他有意与阮依依单独谈谈,阮依依犹豫片刻,随着他进了屋。
房门虚掩着,方漠他们坐在院中。屋内很安静,只有虚海一人在说话,声音是出家人看破尘世的平淡。虚海视物不清,阮依依正握着他的手在手心写字,两人都静静的,不知为何就有些暧昧。有只盗墓鬼从窗户探出脑袋偷窥,他只看了一眼,见到这般场面红着脸退了回来。
阮姑娘和那个秃驴,好像真的很配呢。他有点害羞又不甘心地想着。
“你猜那小秃驴会跟阮姑娘说什么?”
柳煦和方漠面对面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他先前被几个老和尚围在那镇压也不是没原因的,简单来说,就是那三只盗墓鬼冒冒失失地闯进金殿被老和尚发现了,念着咒赶了出来。
本来倒也没什么,可柳煦追着阮依依恰巧看见这一幕。他本就不太喜欢和尚,见状手贱又招惹了一番——在几个和尚头顶各放了团绿油油的鬼火。老和尚头顶突然凉飕飕的,再看见只不知道从哪冒出的鬼,当下知道是他在搞事,抬手将鬼火掐灭了,脸色黑得像煤。
老和尚气得七窍生烟,柳煦还在旁边火上浇油:“你们头顶又没毛,怕什么鬼火烧?”
别说老和尚,方漠听了都想打他。现下方漠因为柳煦丢鬼丢到别人寺里来了好一阵懒得理他,他正在对着方漠没话找话。
方漠仍旧没看他,目光放空在对面的墙头:“能说什么呢。他的情念刚回去,需要时间慢慢领悟,也不是那么快能开窍的。”
更何况他这一世是个一心向佛的和尚,要他还俗,谈何容易。
“那你呢?”静了片刻,柳煦突然问道,声音像是微风刮过草地,怕惊了什么似的,极轻,轻到方漠压根没听见。方漠望着墙头,柳煦盯着方漠从侧面看去稍稍弯起的鼻尖,许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
两百年等过来了,再等他开窍等段日子,也不算什么。
方漠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偏过头:“你笑什么?”
“无事。”柳煦说着,脸上带着宠溺的温柔表情却让方漠毛骨悚然。
说话间,身后的屋门从里面推开。几人回过头去,就看到阮依依眼眶通红地站在门口,紧咬着下唇,一看就是又被里面那人气的。
方漠轻叹:“果然吧。”
盗墓鬼们立刻围了上去:“阮姑娘,怎么了?”
“是不是那个秃……那个苏言卿又欺负你了!”
“阮姑娘你别哭、别哭啊,哎哟……”
虚海跟在后头慢慢地走了出来,双眼因为还受不了太强的光亮半垂着,对阮依依温声道:“阮姑娘,小僧言已至此。为小僧留恋尘世受苦,不值得。”
阮依依瞪了他一眼,气得跺脚,从怀中掏出那根视若珍宝的白玉簪子扬手想丢了,刚做出个扔出去的动作立刻就有些后悔,气鼓鼓地嘟着嘴,还是没忍心,又收回怀中。她走到虚海跟前,摊开他的手掌,急促地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道:你当真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虚海的手心被她指尖挑弄得微痒,心头也跟着颤了颤。明白了阮依依在他手心写了什么话后,胸口陌生的感觉让他神色有一瞬的迟疑,他眼神往旁处飘了点,仍是垂着眸淡淡道:“没有。”
阮依依离得很近,虚海神情动作细微的变化她都瞧在眼中,就算转世了,有些刻在魂魄里的习惯还是没有变,比如,说谎时不自在的眼神。
这点发现让阮依依心里头陡然明亮不少,她唇角轻轻勾起,望着虚海,在他手心慢慢写下:你撒谎。
虚海眉头微蹙,像烫着了般抽回手,双手合在胸前对阮依依生疏道:“阮姑娘请回吧。”他抬头望着她,“希望姑娘早日放下执念,若到那时,小僧愿意代为超度。”
如果虚海真是个铁石心肠,阮依依倒也会死了心,不能在一起,让他亲手超度自己也是好的。可方才她确定了一点,虚海对她,并非真的如他所言全然无意。
加上方漠先前对她讲过,虚海的情念已经归位。她想等等看,说不定有朝一日,这铁树就开花了呢。
想通了后阮依依也不再与虚海计较,对他微微欠身,再对着方漠他们时,神情是这几天来最轻松的模样。
方漠对二人颔首:“阮姑娘,可想好了?”
阮依依点点头,伸指在桌上写道:我等他。
方漠早已猜到结果:“那姑娘准备住在何处?”
总不能再回到那墓里,阮依依犯了难,四百年已过,她早就没有容身之处了,若是再麻烦方漠也有些过意不去……思及此,她才忽然想起,她还没有付给方漠报酬,登时更觉得不好意思,摇着头写道:大人不用管我,我自有去处。之前承诺的报酬容我再去墓里取来。
“报酬就不必了……”方漠谢绝道,并不是很想要那些个陪葬品。
柳煦看着她沾着水渍在桌上写下的这行字,不禁失笑:“去处?你说的去处不会就是那墓里吧?”
盗墓鬼们听到这话立刻反对起来:“不行不行!依依姑娘你不能住在那种地方啊!”
“我们三兄弟在鬼市有房子的!”
“对对对,住我们家吧!”
他们太过热情,阮依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柳煦走过去笑着在他们头上各敲了一下:“说什么呢,人家阮姑娘冰清玉洁的,怎么能跟你们同住?”而后对阮依依道,“姑娘若实在没地方可去,就去我那儿吧。”
盗墓鬼们捂着脑袋,他们对柳煦还是有点怕的,不敢吱声,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失望。
“你那儿……”方漠闻言抬起眼,“医馆可没空位了,你要每夜睡院子吗?”
阮依依也刚想拒绝,柳煦伸出一指在跟前晃了晃:“非也非也,不是医馆,是我的地方。”
方漠更奇怪了,他从不知道柳煦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毕竟自他住进医馆后就一直围绕着方漠的生活,寸步不离。方漠看着他有些得意又像要揭开什么谜题的神秘样子,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其实一无所知。
他叫柳煦,是只鬼,修为很高,但到底有多高方漠也没个底。他生前是个道士,是一派大师兄,他找自己的前世情缘兼同门师弟找了两百年,并且那人或许就是方漠自己。
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方漠心里弥漫上一股难以解释的滋味,简单来说,有点不是滋味。他正想追问,柳煦却道:“你见过的,到了就知道。”
他见过?方漠一头雾水。
柳煦又对阮依依道:“阮姑娘,报酬的事呢,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在我那正好可以帮忙做点事,你就当还付租金和还小郎中的债了。”
方漠隐约觉得柳煦说的可能是个店面。他这话说着没毛病,可转念一想:不对啊,阮依依欠方漠的报酬,为什么还到柳煦那儿去了?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方漠无奈地看着他,几度欲语还休。
一行人这便离开了寺庙。虚海将他们送到门口,他看着阮依依的背影,觉得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心里却又有着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失落。
他们已经走出几步,阮依依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又跑到虚海跟前,微仰起脸毫不掩饰地看着他。虚海受不得这直白的视线,闭上眼:“阿弥陀佛,阮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阮依依轻轻抓过他的手翻开,在掌心写道:等我,我还会来的。
写完就转身离开,步伐轻快,毫无忸怩之意。
虚海像被定在了寺门口,直到模糊的视线再也看不见消失在山路拐角的那一行人,他还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虚虚地握起手掌。
掌心的触感还在,她划过的寸寸掌纹烫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