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用恻恻地回了郎中家里,谢元理后半截讲授她听进去了,但越听越心灰,以这解元的学识参照,王如用乡试都危险,逞论会试中第。她一心要走一条不杀人流血的青云路,岂知离主道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夏娘自是好生安慰她,王如用只苦笑,“我知你们都是为我好,你放心,我只静一静。明日授讲还会来听。”
一枝藤从回来后就入了房门未出,王如用偶尔瞥见她在县学里的听课模样,似无心,又似有心,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王如用就这么坐在院中闷了一夜,第二日再去听,那解元已经不论四书,将科考取材之文放宽到史集里了。四书还没读透,王如用哪里来的那么多脑子听这多的。
王如用偶尔也会不甘,她娘冰雪聪明,十二岁自朱邑门出师投奔沙场,计谋精诡,立功无数。十八岁遇见了爹由老北易王做媒而成亲。她娘从军仅六年,以足智多谋、勇不让须眉闻名军中。她听乳娘哼过:北易烟火照阳泉,朱邑白马侠少年。蛾眉直向五原间,龙骧坐对芳菲月。乳娘说,这首诗叫《蛾眉谣》,原先曾在军中传唱,主人公就是她的爹娘。但娘听过一次发了大火,自此这首歌谣就再也未王家响起。但能为军中如此传吟,她娘的智慧和能力也是人中龙凤,怎的生了自己这么笨的孩子。
王如用这时还在蔫蔫地捣药。一枝藤药浴完后去院中找她,王如用嘴里似在叨叨着什么,一枝藤仔细听完,才问,“《蛾眉谣》?”
“你也听过?”王如用惊愕地抬头,那双这两日被解元打击得体无完肤的眼睛焕出神采。一枝藤给她递上茶水,“我师父喝多时吟过。”一枝藤自己拿着的却是酒,王如用放下手中茶盯着一枝藤的酒。
“嘿,老郎中的药库里找到的,我闻了闻并非药酒。”她眨了眨眼,“你也想来一点?”
王如用点头,将茶碗里的茶水掀倒,将那空空碗底朝一枝藤亮着,一枝藤倒满酒,“我师父曾问我,‘你可知这写你师叔的歌谣是什么意思?’ 我说,‘讲的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白马少年在北方边关从军,后来誉满天下最后嫁了龙骧将军的故事?’ ” 一枝藤饮下碗酒叹了声气,王如用默然片刻,“是的。”
“我师父说,‘你说得不全对。’ ”一枝藤低头看着酒坛,王如用却烁然看着她。一枝藤缓缓道,“师父又说,‘那白马少年以一己之力血战月余,平复五原落了一身伤病。后来却为人所妒,以女子领军不详之因去职,最后不得已从了老北易王的说媒嫁给了龙骧副将。”
王如用眼眶含泪,“这是真的?”她竟从未听父母提起过。
“真真假假,日后你要是遇见了你父母的老部族就会知道。”一枝藤给她再倒一碗酒,“我想,这也是师叔不愿你从军、而依着你本性读书的缘故吧。”她初听此事也觉得不平,战争本就不详,为何一个智勇双全的善战女将要被视为不详中的不祥,还要被人左右婚姻。
师父彼时眼含怜意,“生而为女,就是这般不公。”一枝藤被气得从树顶弹起,被师父一把拉下,“所以师父和师叔们才给你定了个女女亲事。看似不公平,其实对你好处多有,你们若相互对眼,就符了你命格。若不喜欢,也欢欢喜喜分开,各自隐姓埋名,各去寻个前程。”
“为何要隐姓埋名?”王如用听一枝藤的转述觉得好奇。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他老人家觉得以我这苦学也不能出头的资质,注定无法成大器了吧。”一枝藤呵呵笑了,举碗和王如用碰了下,“你也不要觉得读书无门,别人日行千里,你就日积跬步。今年不行,那就明年。总比我那兵权在握却因身为女子而被猜忌的师叔幸福多了。人若天赋秉异却生不逢时,要它何用?”
一番话下来,王如用胸口郁气散开,她一饮而尽,“真没想到,你是这般开阔。”
一枝藤醉眼朦胧,“打小儿被视作最不成器的,再不寻点心里开阔处,我就只好出家为尼了。”两个人说说笑笑,不觉月已浅现。
夏娘将饭菜准备好后来喊二人,却看见一枝藤和王如用背靠背坐于院中睡着了,乌龙郎中出门瞧了,不禁哑然,“还挺般配。” 夏娘脸色变了,上前拉王如用,“菱娘,怎么着又睡着了?”
王如用睁眼,双目绽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夏娘,我明年不中,后年再考。”夏娘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柔声道,“好。都依你。” 一枝藤只是半眠,听王如用在身后嘟囔着,“等我中了举就娶你好不好?” 她低头挠了挠,沉了会,似觉得自己并没那样开阔:
她曾随师父跋涉大漠十余天,粮尽水绝时也未曾在意过;为刺探禅门情报却差点被削下半张脸也不曾心悸过;被师妹一份莫须有的名册连累遭人追杀千里从不觉忧惧过;人真个奇怪,就因为王如用不相干的话挠得心沉石落。一枝藤抚着胸口,师父常说“练家子栽平路”,大概就像自己这样。王如用原来只当这是一张纸而已。对嘛,没有春华欢乐、握手长欢。读书人的脑袋真好,知来时,知归路,所以才能直呼夏娘,“娶你好不好?”
她起身和夏娘一起搀王如用,将读书人扶到床上后,夏娘看着这简陋的卧室又是红了眼睛,王如用也未全醉,只是睁着眼笑眯眯地盯着夏娘。“你来了?”
夏娘泪漫出,“我当然来了。你怎么住这里,从没见你吃过这样的苦头。”
“不妨不妨,去考童生时省城里没落脚处了,我就在土地庙睡了一夜。”王如用原来酒后话如此多,夏娘握住她的手,“再等我两月,就快了好了。”
一枝藤右眼皮开始跳了,等两月做甚?
“等两月做甚?” 王如用问,脸颊一抹红天真好看。
夏娘笑着给她盖被子,”好啦,好生歇着,明天在解元那里还有功课呢。”她起身,深深一口气吞下,似是下了决心般转身对一枝藤道,“这几日有劳你照应她。”
一枝藤捂着跳得越发剧烈的右眼,“小事,小事。” 另只眼看夏娘,却看不懂她那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