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南巡之日。队伍浩浩汤汤通过白泽门,城门外围观了成千上万的北安百姓,他们夹道欢呼,翘首观望,都想一睹国君的龙颜,只是垂落的幕帘完全挡住了里面的风光。
北地春寒,御辇内置一狮形铜炉,内燃木炭,暖气就从炉顶的无数小孔里钻出来,袅袅溢满车厢内。
辇内空间很足,置有一排书架,共有上下五层,供帝王行途消遣;枕榻的木床,可同时横卧四人还有余;此外,还有摆放水果点心的平头案。
萧恒手托后颈,仰躺在榻上看书,里侧蜷着个沈思远,呼呼大睡。刚开始,他还时不时会与萧恒扯几句话,扯东扯西,后来实在没话扯了,他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队伍已经出了城。沈思远没去打扰看书的人,掀开帘幔往外看,恍惚的目光中,先是见着了骑马随行的兵卒,伸出脖子再往后瞧,还见着了骑了匹高头骏马的秦川,两人目光刹那间还对上了。只是那投射过来的眼神太过冷冽,沈思远惊愕错开。
“怎么呢?”
“啊?”沈思远收回头,放下帘子,“你吓我一跳。”
萧恒搁下书,身子往里侧挪了挪,单手搂住他,“在看什么?”
沈思远耸拉着眼皮,摇摇头没说话。
“想你儿子呢?”
这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就想起了小鸡蛋早上嗷嗷大哭,攥着沈思远的衣袂不让走,皱巴巴的脸蛋鼻涕眼泪大把。沈思远耐住性子把他哄了又哄,小鸡蛋还是不依。最后,还是萧恒出面,把孩子给震住了。
“这孩子很黏我,也不知这一趟要去多久……”
萧恒挑帘远望,目光深远,“不会太久的。”
暮色四合,队伍途径河西,晚上萧恒一行人就宿在河西行宫。屋内生了炭,火红的星点熠熠闪光,消了几分夜里的寒气。
此处虽比不上皇宫,但宫灯绢花、陈列摆设,也是样样算得上精致。
沈思远除去外衣鞋子,盘腿坐上床,他斜起身子,微微靠近床榻边的炭炉,搓搓手哈了几口热气。
萧恒刚从门外进来,便见他这一副瑟缩怕冷的样儿。他眉眼柔和下来,走到了一旁的屏风旁,顺手脱去身上的衣物。
“在屋里嫌冷吗?”
沈思远双手合十,不停摩擦着,“本以为离了北安会好点,夜里还是受不了。你们北方的地界,压根就没春日这一说。”
这边萧恒只着了身白色里衣里裤,也脱鞋上了床,他合掌包住沈思远的一双手,上下摩,“这样好点了吗?”
沈思远神色一动,稍稍瞥开眼,“你事情都忙完了啊?”
“嗯,早些歇着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再往东南方向去,会途径荒野,周围没一处避风之地,到时候夜间湿冷更难熬。”
荞麦枕头嘶嘶地响,两人的头发散了一床,不觉间缠绕攀附,有种闺房间惊心动魄的美。沈思远左右辗转,睡意浅薄。
“别乱动,快睡罢。”萧恒眼皮子阖着,说道。
沈思远侧翻了身体,背对着共枕的萧恒。
萧恒这才幽幽睁开眼,扭头侧看一眼,然后拥住了背身的男人,“怎么?还嫌冷吗?”
男人摇摇头,缄默无言。不过很快,他就转过了身,目光直直地射向萧恒,似乎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真相。
“你老实说,今天跟在马车一旁的男人,就是穿蓝衣的那位,他是不是跟我有过节?”
萧恒柔情的面色淡了,蒙上一层戾色,“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沈思远眼神里透着茫然,自言自语地说,“不光是他,但凡是你身边的人,看我都是一脸怪色。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什么都想不起……”
尚在迷惘间,萧恒的吻便已落到了他唇边,蜻蜓点水,渐渐深入……待到兴头上,沈思远偏开了脸,狠狠推了把萧恒。
萧恒落寞地垂下眼,叹了口气,“明日得早起,赶快睡罢。”
行宫里的这个夜晚,两人各据床榻一侧,几乎是睁眼到天明。而萧恒也愈发慌张,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真到了那一天,他该如何?小远又该如何?
约莫五更天,沈思远才稍微眯了会儿眼,没了清醒的意识,他循着热源往萧恒的怀里钻,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些含糊的呓语。萧恒顺势搂住怀里的男人,在他额头轻轻碰了下。这人温温吞吞的,有时看他像一杯茶水,但偶尔也有又犟又倔的时候。
日光熹微,沈思远醒来的时候,床榻另一侧早已没了人影。他起身穿上衣,穿戴好雪白大麾,刚推开门,便撞见了门口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这是随行的小太监,专门伺候帝王的起居,平时低眉顺眼惯了,你若使唤他,他也只会恭顺地答你,“是”,再没旁的话。小脸冻得发红,鲜嫩的皮肤被寒风刮裂,瞧着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你多大了?”沈思远问他。
小太监垂头答话,神情胆怯,“十四了。”
“别站着了,进屋里来吧。”
小太监慢慢抬起头,眼睛里的惧怕减了许多,他杵着不动,摇摇头说,“大人,奴才该伺候您洗漱了。”说着,这孩子转身就走远了。
没一会儿,小太监毕恭毕敬地端来铜盆脸帕,还有漱口用的盐。沈思远从他捧着的托盘上一一接过这些东西。
“皇上今儿是几时出去的?”沈思远一边拧着脸帕,一边问道。
“卯时一刻。”小太监还处于发育不成熟期,嗓音还是男童特有的清脆。
洗漱完毕,沈思远推开了雕花木门,转过头对小太监说,“你就在这屋里呆着吧,外头怪冷的。”
小太监扑通跪地,舌头打颤着说,“谢、谢大人。”
沈思远沿着回廊往前走,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动静,他无意间从镂花洞窗往外看,竟是昨日马车外贴身紧随的蓝衣男子。
他站住脚,把自己隐蔽在青色砖墙后。好奇心作祟,他也当了回小人。
“方才六爷找你说了些什么?”白衣男问道。
“皇上那是训斥我呢。”蓝衣男压低了声音,朝四周观望一圈,“让我离那位沈太医远一些。”
偷听的沈思远心中陡然一惊,萧恒果然在骗他。
“我听说,那人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不知真假?”
“不晓得,不过说说咱们皇帝,行军打仗还得带着那娇滴滴的男人,真是……”余下的话,那两人都心领神会。
沈思远背着墙,愣神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看,心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一面萧恒果真在骗他,一面他也逐渐意识到,那些怪异的脸色不过是旁人对他的嗤鄙。他失神地想折回原处,却不想,碰到了脚下的一粒石子,“嗒”地响了一声。
“谁?谁在那边?”江怀瑜惊惶失措。
沈思远移向了洞窗口,眼睛坦荡荡地直视着外面的两个男人。
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闪过不自在。
重又回到寝居,小太监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他见了沈思远,稍稍躬身,“大人。”
沈思远明白,是那人回来了,于是这孩子又被赶到了门外。他大喇喇地砰然推开门,扭头对那小太监说,“你也进来吧。”
萧恒从团凳上起身,眼睛里浮起复杂的神色。
小太监哪敢进来啊,他看看面前的大人,再看看皇上,膝盖一软直接跪地,“奴才在外面候着就好。”
“去哪儿呢?我方才还在找你。”萧恒踱步走过来,拉起沈思远掩在披风下的手。
沈思远抽回了手,神情漠然,“我让那孩子在屋里呆着,你为何把他赶出去?”
萧恒抿抿唇,睨住面前无理取闹的男人,二人僵持不久,最后还是他败下阵来,“好,都听你的。”然后他吩咐那小太监,“你进来。”
小太监跨过门槛,拘谨地立在一旁,垂头佝身。
“早晨霜重,还是呆在屋子里好些,昨夜不是还嫌冷嘛。”
沈思远嘴角不屑地对上萧恒的温柔眼神,“我就是个娇滴滴的废男人,连屋子都出不得。”
萧恒没有多言,瞥了瞥桌上的早膳,“这里不比宫里,随便吃点吧,一会儿还要赶路。”
唯有屋内的炉火安静地燃烧,发出木炭“吱吱”的跳跃响动,萧恒的心思更沉了:他断定小远定是怀疑了什么,所有事情都在往一种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桌上的糕点和粥,沈思远一筷子都没动,他觉得自己成了待宰的羔羊,别人轻而易举地就可以骗他、嘲笑他,他却因为丢失了记忆,只得闷声地悉数受下,抱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