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清秋,风高气爽,冯贵妃叫来了萧乾跟萧恒,摆了一桌子的菜。
萧恒自封王后,兄弟倆的关系也渐渐淡了,一母同胞尚有嫌隙者,更何况他倆还不是一母所出。自己虽养在冯贵妃膝下,可萧恒也明白,血缘亲疏,总有个远近。
“你们两个啊,我若不把你们叫过来,半个月都见不着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萧乾看着对面的萧恒,嘴角微勾起弧度,“六弟这一年,又是讨陈,又是伐宁,功夫全耗在战场上了,母妃就不必苛责他了。倒是儿臣,既没有立下六弟那样的功勋,又没在母亲身边尽孝,这一杯酒,就罚儿臣不尽孝道之过。”说完举杯饮酒入腹。
人若视你为眼中钉,又岂是几句话能解释得了的?萧恒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因此也就无意多做谦虚之词,同样饮下一杯, “四哥取笑了。”
冯贵妃替两儿子各自布了菜,“快吃吧,别拘着了,母妃这里又不是别处,不兴那套礼节。”
食不语,这是后宫里头的规矩。三人默言吃完一餐,饭后侍女上来些瓜果点心。难得大把的空闲时光,也好叙叙旧。
正说到萧乾儿子过周一事,冯贵妃借茬顺便提起了萧恒的婚事,就问了可有中意的姑娘。
“还没有呢。”
“我这儿倒是有个人。”冯贵妃温和而笑,“冯尚书家的千金,我的亲外甥女,打小我看着长大的,模样不必说了,为人处事方面也是个明白孩子。你们两个孩子若能成,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萧乾不动声色,暗里窥探萧恒的脸色,却没看得出什么。
“儿臣近来并无娶妻的打算,恐要辜负母妃的一番心意了。”
“这……罢了。”冯贵妃喟叹一声,“姻缘的事儿,强求不来,你若不愿意,母妃也就不勉强了。”
不经意间,萧恒瞧见了萧乾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再想想今日这顿饭,萧恒也就明白了。叙母子情是假,帮她亲儿子才是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概南平王府里头的事儿早就传到了他康王府,今天意在试探。
从冯贵妃的关雎殿出来后,萧恒不知不觉走到了董美人的幽月宫。
“母亲。”站在宫门口,对着那个背影唤了一声。
这个称呼自从萧恒五岁时被送去关雎殿,董美人便再没听过。如今听来,有的只是阵阵不适,并无其他。
“你怎么来了?”面上除了惊异,还有年复一年越来越深的疏离。
“我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左右还不是在这幽宫里蹉跎到死。听说你现在当了王爷,人都说母凭子贵,我这光全被那姓冯的给占了!”
“母凭子贵?”萧恒惨淡一笑,“你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吗?”
萧恒逃离似的奔出了幽月宫,跑回了自己府邸。他终究还是失败了,他从冯贵妃那里缺失的那份亲情,他渴望从自己生母那里获取,到头来,幽月宫里只有一个对镜空叹的深宫女人。何来的亲情?自己这一生,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不过,他现在还有小远……
东厢房前面,那人跟孩子蹲在地上玩起了泥巴,脸上漾着笑。
泥巴被捏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小石墩,树叶子,金元宝……特别是豌豆荚,里头还包着一颗颗豆粒儿,十分生动。片刻的怔神,萧恒笑了笑,小远身上的孩子气又回来了。
“爹,我想回家。”孩子嘟嘟嘴,皱皱眉头。
“怎么啦?”
“我想萧叔叔了,他去哪儿了啊?”
沈思远瞬间神色黯淡下来,“儿子,咱去洗洗手,今天不玩了。”
“那好吧。”小鸡蛋恋恋不舍,不过很快就想到了什么,眼神里冒着光,“我把它们藏在那棵树底下,明天再拿出来。”
小鸡蛋刚转身,便看到了萧恒,不由向后缩缩身子,眼神圆溜溜地盯着前面。
“怎么不……”沈思远起身转过头去,一下子就看到了鹤身而立的萧恒,全当没看见,“走,去洗手。”
带孩子洗完手,沈思远就一直窝在孩子的卧房,这个府里,他哪也不想去。
“坏人!大坏人!” 小鸡蛋这会儿脾气全然撒开来,在床上又是蹦又是跳的,木床咯吱咯吱发出响动。
沈思远被孩子逗笑了,“别蹦了,一会儿又是一身汗。”
小鸡蛋乖乖下了床,倚在沈思远怀里,“爹,我要跟你睡,小鸡蛋晚上怕……”
沈思远把手伸进孩子后背摸了摸,还好没出汗,“好啊,爹以后就睡你这儿。”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萧恒就站在门口,“到饭点了,出来吃饭。”
晚上的时候,小鸡蛋到底也没能跟他爹睡一起,又被萧恒扔到了自己卧房。孩子也没哭也没闹,大概是怕极了,不敢哭不敢闹。
缺月照亮梧桐树,院落里悄然无声,只有风卷起残叶的声响。月亮多情,从窗棂泄进来,似有意窥探房中的秘事。奈何,同床异梦,各有心思。
“小远,睡着了吗?”
没有等来回应,萧恒并不意外,他把脸凑了过去,埋在那人的脖颈间。心中的隐痛,他想宣泄出来——
“她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那么多孩子,凭什么又要把我送过去?小远,我父皇不喜欢我,我母亲也不喜欢我……她把我生下来,当成她邀宠的筹码。我去了齐国那么多年,回来的那天,我去找她,她忙着梳妆打扮。她若是问一句,你这些年过得可好?我就不怨她了。可她没问,小远,她什么都没问……”
沈思远后背僵住,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脖颈处的黏湿,软软滑滑的,像条冰冷的蛇。这人哭了?
“小远,你喜不喜欢我?”
而后沈思远只感到酥-麻席卷的吻,落在了他的脖颈间。猛然间意识过来,沈思远转过身子,一把推开了萧恒,那人的眼睛里光彩不再,只有受伤的落寞,此刻正灰败地盯着自己。
“小远,你喜不喜欢我啊?”
沈思远嗤笑,“你百毒不侵,哪里需要别人来喜欢?”
往仇人的伤口上撒盐,原来是这般滋味,沈思远第一次尝到了甜头。萧恒不在乎冷腔冷调,他执起沈思远的手,放在嘴边,辗转亲昵,最后嘴唇停留在了沈思远的手腕处。他无数次哽在心头的话,此刻又被巨浪冲击而上,却被自己生生压下去了——
小远,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那么个爱扯东扯西的人,短短一年,怎么变得这般寡言?还有,你为什么会去……寻死?
可他不敢,这些话,萧恒不敢问出声,他只有一遍遍地亲吻那块疤痕,心里才能稍微好受点。
“你戏演够了吗,我要睡了。”沈思远抽出自己的手,又背过了身子。
两人之间又回归原先的生疏,中间相隔大段距离。萧恒借着月光,盯着那人的后脑勺,手里全空了,良久,只剩下嘴里轻声叨念了句,“我没在演戏……”
演戏与否重要吗?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荒谬的戏。戏里戏外,红尘游戏,真假谁又分得清。
夜已阑珊,沈思远发出了沉稳的呼吸声,大概是睡熟了。萧恒这才敢移过身去,前胸贴着那人的后背,佯装成两人是一对肌肤相亲的夫妻。萧恒心踏实了许多,迷迷糊糊渐入梦乡,却见沈思远抖动起身子,嘴里不停说着呓语。
萧恒只当这人是梦见什么可怕的东西,赶紧把他晃醒了。瞬间惊醒,沈思远满头皆是汗,胸口大力地喘着气。一扭头,梦里的恶人,就在他旁边。沈思远的手指揪着被褥,然后慢慢抬起……
“我刚刚梦见你了。”
萧恒喉头滚动,“梦见我什……”
萧恒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这方惊喜,沈思远突然将手里的被褥狠狠罩在了他头上,然后翻身压了上来,死死摁住自己被褥下的头。自己双臂被压住,动弹不得,只觉得呼吸愈发艰难。
一会儿里面的挣扎动静越来越小,沈思远渐渐呆滞住,松掉了手里的被褥,萧恒这才得以喘息。
沈思远木然一阵,然后又躺回了床榻,好似什么事都未发生。
翌日醒来,太阳照常升起,时光日复一日地流失。两人从未提起昨夜之事,不管是萧恒狼狈的哭态,还是沈思远骤然间的疯狂举措,都没有再提及。沈思远一如往昔,还是那副闷闷无言的样子,萧恒不禁疑惑,昨晚难道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