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阔云高,日光明媚,沈思远准备带孩子逛逛北安,刚牵着小鸡蛋走出萧衍的府邸,就被府门口伺机而动的人劫走了。两人被扔在马车上,双手缚于背后。孩子吓破了胆,也不哭也不闹,可怜兮兮蜷缩在车厢内。沈思远一连喊了好几声“小鸡蛋”,孩子都没反应,大约这回是真怕了。
初来乍到,根本不可能得罪人,这番劫持的举动,沈思远已猜出是谁了。马车横冲直撞,驰得极快,不一会儿,突然停下,应该是到地方了。
一只粗粝的手掀开马车的帘子,来人弯身走进车厢内,是秦川。他帮沈思远和小鸡蛋松了绑,“沈太医,我家主子有请。”
“小鸡蛋。”沈思远朝后看看孩子。
“哇——”没了束缚,孩子才敢放声哭出来。
沈思远抓住孩子的手,二人也下了马车,小鸡蛋哭声愈来愈大,扯着小嗓子哇哇直哭,小脸蛋满是交织的涕泪。秦川没有多余的耐心,他瞥过眼睛狠狠瞪了孩子一眼,立竿见影,孩子立马不哭了,嘟着嘴十分委屈。
“跟我来。”秦川领路。
沈思远抱起孩子,跟了上去。游廊弯弯折折,所经之地,花草沁香,山石雕凿精细,仿若出自鬼斧之工。最后,在最东面的一间厢房外,秦川顿住脚步,目光冷冽,“我家主子在里面等着你。”只此一句,秦川便转身离开。
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还没进屋子,沈思远就闻到了一股兰花香,这人还是老习惯。
小鸡蛋被勒得不舒服,身子扭动了几下,沈思远顺手把孩子放下了。
“爹,这是哪儿?”脸上还挂着泪痕,这会儿眼睛闪亮,透着孩子天生的好奇。
沈思远没有说话,牵着他直接往里而去。这间厢房不大,比不上他在齐皇宫所住的汀兰殿,书籍笔墨倒是齐全,书案上是一幅未作完的画。沈思远的注意力全被这画所吸引,不知不觉间,萧恒从里头走了出来。
“你来了。”
声音平缓,如同多年密友重逢。沈思远不习惯他这副云淡风轻的口气,但喉咙里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噎他,只得闷哼一声,“嗯。”
小鸡蛋怯生,这会儿把整个身子都藏在了沈思远后面,小手紧紧攥住他爹的右手。萧恒记得这个孩子,上次喜宴之时,沈思远就抱着这个孩子。
“这孩子是谁?”
“我儿子。”
萧恒更加走近了点,走到沈背后,直直地盯着小鸡蛋看了许久,小鸡蛋想哭又不敢哭,小脸憋得通红。他用力拽了拽他爹的大掌,眼神紧张戒备地看着萧恒,再挠挠他爹的手,“爹——”怯怯的喊声。
沈思远连忙把小鸡蛋护到了身后,“你别吓唬他,这孩子胆子小,怕见生人。”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萧恒瞧着这场景,竟有些分外踏实。他凑过唇去,在沈思远耳后轻轻说道,“你若是个女人,我真以为,这是你给我生的儿子。”温热的气息吐露在耳边,引得阵阵酥-痒,桃花眼越发妖冶,还有嘴边的浅笑……沈思远瞬间恍若坠进无边无际的梦靥里,他猛然一把推开萧恒,垂着脑袋不去看那人,佯装镇定。
“你今日找我,什么事?”谈起正经事,沈思远才勉强稍稍平复起伏的心绪。
“你怎会突然出现在楚国?”
沈思远对上萧恒的眸子,里面闪烁的全是嘲讽,“不在楚国,难不成我要死在齐国吗?”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思远突然笑了,他也学着萧恒方才的动作,把嘴轻轻凑过去,“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这人还是从前那副轻浮孟浪的模样,一点没变,昨夜大概是错觉,小远还是从前的那个小远。男人的身体永远骗不了人,萧恒此时因着沈思远这故生暧昧的话,不觉有些燥-热,喉头滚动一下,他伸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在沈思远的脸颊上留下了湿-热的一吻,而后眨着流光溢彩的翦水秋瞳,作勾引状,引着沈思远再次掉进他的沟壑里。
“这个小孩真碍事。小远,你晚上来我这里,好不好?”声音沾染了几分情动的意味,有些粗哑。
沈思远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并未拒绝,傻愣了一会儿,低声附耳,“好啊。”只是,他心里也清楚,人总不能在同一处地方摔倒两次。
“爹,我要回家。”
童言无忌,不该留意,可萧恒听到“回家”二字,他的眼神还是沉了下来。嫉妒心作祟,他极不喜欢沈思远与别的男子扯上关系。
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回的,沈思远抱着小鸡蛋又坐回了那辆马车,回到了萧衍的府邸。
槐树枝叶如盖,遮下一片绿荫,树前是小河池塘,水面上白荷盛开,煞是好看。萧衍盘腿坐于老槐树下,腿间摆放了一架七弦琴,琴音嘈嘈切切,时而悠长,时而突转,“啪嗒——”忽断一弦,划伤了手指,血液顺着指尖嘀嗒到琴囊之上。
沈思远连忙上前,意欲查看萧衍手中的伤势,却被那人躲开了,然后眼神复杂地直视着沈思远。
“我帮你看看手上的伤。”
“划破点皮肉,不碍事。”萧衍说完便抱琴起身离开,槐树下独留下沈思远一人。
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拂拒之意,沈思远心上犹如泼下一盆冷水,炎炎夏日透心凉。甭管如何,萧衍也算是在齐国就相识的朋友,怎么突然间,这人像转了性子?沈思远试图问个明白,他抱起孩子,紧紧追了上去。
“萧衍,你今日是发什么疯?”
沈思远龇牙咧嘴,嘴上笑的温和平润,一派天真,丝毫不觉其中阴翳。没曾想,这副温润的面容更是刺伤了萧衍,无心无肺最要人命,萧衍顿步凝视了对方许久,最后才幽幽开口,“我问你,你跟萧恒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今天又是去了哪里?”
被人追问前尘,总逃不了想起那些艰苦的日子,这实在不是件好事。至于他跟萧恒的关系,大概什么都不算吧,不然何以那人会背弃信约,抛下自己?
“我跟他什么关系都算不上。”这是实话。
萧衍眼神没离开沈思远那张脸,冷笑了几声,“那你今日去了哪里?”
“我去了萧恒那里。”这也是实话。
“挺好,我就是一闲散人,这府第灰败得都快落灰了。他不一样,他跟我,太不一样了!”
沈思远还未来得及体会他所说的“不一样”是指什么,那人已经脚步匆匆,徒留萧瑟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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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沈思远把孩子哄睡后,准备按照白日的约定去找萧恒最后一次。他刚熄灯走出屋门,就看见了外面久伫的萧衍。
“你是要去萧恒那里吗?”开门见山,脱口而问。
“嗯,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做……”
话未说完,萧衍徒留下难以捉摸的眼神,一声不吭拂袖离去,两袖款款,生起一阵莫名的阴风。
很奇怪的感觉,沈思远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的人,好端端的,不知为何,这人如此忌讳自己跟萧恒来往。再者说来,自己跟萧恒算哪门子的来往?除却妹妹大婚之时不小心撞见,再有就是今儿被他掳了去,然后就是晚上自己想去跟他说清楚。仅此而已,分明就仅此而已啊。
出了府门,门口有一车辇已候在外面。沈思远直接上了马车,往萧恒的住处而去。
大约半个钟头,到了目的地。沈思远跳下马车,白日被劫心情跌宕,没有心思观观那人如今的府邸,这会儿只能趁着隐约朦胧的夜色略略瞥几眼——府门比萧衍府邸的门要大,更为气派,门前两头石狮子也是威风凛凛……听萧衍说过,他被封了王,他这一年多该是过得不错吧。
于此,沈思远霍然间开始质疑起自己来这的目的。白天之时,他尚且还能在心里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跟他讨个说法;只是现在,自己站在富丽堂皇的王府门口,活像个小丑,讨什么说法,去哪儿讨说法……他俩之间,差点隔了生死,又有什么说法值得他这会儿去质问那人。不如给自己留点颜面吧。
沈思远提步就想逃离这里,却被秦川拦下,“沈太医,来都来了,你这是唱哪出?”
无奈,沈思远终还是被“请”进了王府,还是最东面的那间厢房。萧恒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横置一方炕几,上面搁着一套茶具。萧恒撩起宽袖,正在煮茶,听清门口的动静,回眸笑笑,“过来坐吧。”秦川退下,临走时把门也给阖上了。
沈思远拖鞋坐在了萧恒对面,两人之间隔着炕几,茶香清郁,热气一股一股从茶壶里溢出来,飘散在两人中间,雾雾蒙蒙,这场景好似镜花水月,飘渺如梦。
“雨前龙井,你尝尝,已经过了谷雨,这茶的味道有些重了。”萧恒给沈思远斟满一杯茶。
沈思远拿起杯子,看着手里的茶,“我以为当上王爷,这平素喝的,起码都得是琼浆玉液。没想到,这吃喝方面,也没什么不同。”说完轻轻吹了一口,把茶叶都滤到一边,才细抿下一口,味道确实是重了。
萧恒忽然伸手凑了过去,沈思远没有防备,手抖了下,茶水湿了衣服。沈思远晦涩难明的眸子盯着萧恒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右手缓缓抚上了自己额前的一绺发丝,然后把它别到了耳后,“瞧你,还是冒冒失失的,头发刚刚都沾上茶水了。”
话语亲昵,还有熟稔的动作,沈思远差点又掉进这人的温柔陷阱里,只有腕上的那块疤痕时刻提醒着自己,愚蠢的过去和这人的心狠手辣。
“小远,这一年多来,过得还好吗?”
沈思远遮在炕几下的右手,不停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疤痕,一下重,一下轻,摩得大拇指头都快起茧了。沈思远喉头微动,千言万绪无法言说,也不会跟面前这人言说,他露出轻浮的口气,“我这一年多,有酒喝有肉吃,怎会过得不好?日子啊,过得好着呢!”
萧恒步步紧逼,“你怎么会跟萧衍混在一起?还有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跟谁混在一起,那是我的事儿。”
萧恒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这人嘴里吐露出来的,唇角微微勾起,“你说什么?”
因为知道面红耳赤的争论无济于事,沈思远忽而有些心累,眼神落寞,“没什么……你以后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别找我了,我也很忙的。”
他能忙什么,左右不过是借口,萧恒只当这人在闹小脾气,于是荡着魅色的眼波,声音酥软,“今晚别走。”萧恒以为,只要哄哄,这个呆子肯定不会再闹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沈思远便穿鞋准备离去。
萧恒突然起身,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一把挡住了沈思远的去路,“你在闹什么?”
闹什么?时至今日这人还能事不关己,撇得轻轻松松,甚至还用诘责的口气怪自己不懂事。沈思远忽然笑了,“我问你,你当年为什么不把我带走……”
终于问出口了,至于答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那些艰苦的岁月成了压在心口的一块重石,连带着呼吸都生闷难受。
“我真的要回去了。”
沈思远头也不回往外走,萧恒呆立许久,突然意识到了这人的离开,赶紧赤脚奔了出去。“小远……”
除了多叫几声“小远”,萧恒也清楚,他当年确确实实是丢弃了这人。现在任何解释都已然是苍白无力,根本算不得合乎情理的解释。
沈思远还想再最后任性一把,他忍不住红了眼,“萧萧,你为什么不把小远带走啊……”
诘问,声声刺入心间,犹如锋利匕首。
萧恒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渐走渐远,消失在暗黑的夜色中。夏日清风,拂起了衣角,萧恒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