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城往北,再行一千多里,马车疾驰,大约四五天便可到达楚国都城北安了。正值盛夏,马蹄达达尘土飞扬,人也莫名地烦躁起来。沈思远掀帘瞭望远去的来路,茫茫尘埃,踪迹渺不可寻,这下子真成了无根的异乡人了。
热浪蒸腾,尘土细沫,沈思远放下了手中的布帘,陷入了无所依据的怅然中。
“哥,咱们真的是要去楚国吗?”
“那还能有假?”沈思远片刻间由沉闷转欢快,竟还开起了玩笑来,“都已经上了贼船了,这会儿想下也下不去了。”
沈清没心思玩笑,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会碰到他吗?”
“大概会碰到吧……”
小清的他?还是自己的他?沈思远无端烦闷,但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欢快劲儿,“到时候我替你甩他几个大耳刮子!”
妹妹的遭遇尚有自己为她出头,那自己呢,谁替他甩萧恒几个大耳刮子!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人就是生来遭罪的,好巧不巧,自己就是那一类人。
“我只说我嫁过人,至于休书,韩之让从没给过我。”
古代女子被封建礼教紧紧缚着,明明自己是受害委屈的一方,却还想恪守迂腐的规矩,等来那一纸劳什么子的休书,才算与前尘断得干干净净。何其可怜!妹妹的傻气,沈思远又心疼又无奈,
“他人都跑没了,你还管什么休书!从今往后,你就是你,跟姓韩的再无半点干系。”
这番开解,沈清也不再别扭,车厢里又是一阵寂静,各有所思。不一会儿小鸡蛋醒了,睁着惺忪的睡眼——“爹,我们要去哪儿?”
沈思远摸摸孩子头上的黄毛细发,轻声轻语地说,“爹爹也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
小鸡蛋嘟哝下嘴,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五天之后,马车终于到了楚国北安,最终停在了拱辰街的忠远侯府前。雕花石柱左右而立,朱色大门洞开,两排仆人依次站立,像是知晓今日是小侯爷的归来日,特来迎接。
陈王谢先是给兄妹二人各安置了雅静的厢房,再领着沈清去见了自己的父母。沈清难免有些拘束,好在陈王谢一路附耳低语了一些悄悄话,惹得沈清掩唇偷笑,这才渐渐放开;侯爷夫妇和蔼可亲,并没有什么贵族的架子,不过陈王谢却撒了点小谎——他说,沈清乃楚人,父母双亡,唯剩一胞兄。
沈清听在耳里,黯然神伤,自己的出身还有经历,确实见不得光。
沈清出嫁前,兄妹俩又长唠了一顿,沈思远不怕别的,就怕沈清心眼实,什么话都把外面说,因此他再三提醒,“小清,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必一直梗着,撒谎是不好,但是有些慌没必要去戳破,你懂吗?你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嫁过人,甚至还有过孩子,这些话从此后就烂在肚子里,提也不要提。别怕,天塌下来,还有哥哥给你撑着。”
沈清只顾一昧地点头,眼眶里湿润了一圈。
“哥,你以后要去哪儿?”
“放心 ,我不会走远的,楚国这破地方,虽比不上咱们齐国,但北安好歹也是个都城,我啊,带小鸡蛋四处转转。你就别操心我了。”
“哥,你在哪儿,咱们家就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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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远侯之子娶妻,这搁楚国也是个一等一的风光事,达官显贵们自不会放过这等巴结侯府的机会,这不正日子当天,送礼的高官们一茬接一茬,人人都挂着喜气笑颜;皇上那边,为表心意,送来古玩珍奇,绸锦布匹;几位皇子们自会到场,侯府的势力,他们不会白白错失。自然,萧恒也会在宾客之列。
凤冠霞帔,大红盖头,没人窥得见新嫁娘的容颜。燃烛焚香,鸣爆竹奏乐,新人拜过天地后,算是礼成。
朦胧夜色,纱灯高悬,侯府上下通明如白昼。列席宾客,喧闹嘈杂,众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萧恒头有些胀,离席四下走走,透透夏日的空气。酒意上脑,眼睛一片眩晕,他使劲搓揉着太阳穴,似乎稍微好点了。
青沥的石板路上,两边都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草,夏风一荡,习习清香飘进鼻间。
“去我府上吧,我尚未娶妻,府里的屋子不知空了多少间。”
沈思远怀里抱着小鸡蛋,孩子已经睡着了,此刻正趴在沈思远肩上,“那也行,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在韩城时,你没少去我家蹭饭。”
这下两人都笑了。
“现在就走吧,我一向不喜热闹,时辰也不早了。”
疑幻疑真,是那人的声音,萧恒晃晃脑袋,而后自嘲一笑,怎么可能,那人怎会在这里……饶是心中已有思量,萧恒还是鬼使神差跟着方才说话的两人身后。
萧衍早已闻得背后的脚步声,眉头微蹙,走了数百步而后猛然回身。两人十几年未见,亲兄弟当下谁也不认得谁。
“怎么不走了?”沈思远侧身望着萧衍,却见这人直愣愣地盯着前面,循着萧衍的目光,他也看了去。
三双眼睛,混乱交汇,后来渐渐变成了——萧恒盯着沈思远,沈思远望着萧恒。
良久,萧恒艰难开口,声音是被扶头酒灼烧过的喑哑,“小远。”
隔了一年半载的光阴,人的模样半分没变,只是这起承转合的情感拐了一弯又一弯,早已不是从前那般了。沈思远早有预料,会在此碰到他,他甚至想过无数个两人相见的画面,苦大仇深的,愠怒狰狞的,亦或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但绝不是现在这般风平浪静的,他竟然还敢叫自己“小远”。
唯有回以平静。
沈思远把小鸡蛋丢进了萧衍怀里,然后客气而疏离地笑笑,“好巧啊。”末了他还是加了一句,“萧萧。”
“你怎会在……”
“托我妹妹的福,她是今晚的新娘子,我来吃她的喜酒。我这会儿要回去了,萧萧,你也早点回去,天色不早了。”
没等萧恒回话,沈思远从萧衍怀里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转身的时候,一颗豆大的泪珠子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了下来,他只想快点逃离这里,然后一个人躲起来闷头大睡。他骨子里还是个情种,好歹两人也睡过,他说不来太狠的话。
萧恒追了上去,一把抓住沈思远的胳膊,“小远。”
所有眼泪挤回了眼眶里,沈思远佯装疑惑,“怎么呢萧萧?”
还叫着萧萧,好像一切都没变,只是这眼神中的推拒疏远,萧恒知道,一切都变了。
萧恒无力地松开沈思远的胳膊,他的眼神看向了小鸡蛋。沈思远把孩子往上拢了拢,以免孩子身子往下滑。
“走吧。”在一旁久不作言的萧衍,柔声说道,也算是帮沈思远解了现下的窘境。
二人比肩离去。
萧衍没有封王,他的府邸也并没有多么气派,不过也不寒碜,如他所言,三进三出的大宅院,空屋子有的是。
两人漫步走回去,萧衍偶尔余光瞥向沈思远,话难开口,但憋着也难受,“没想到你在楚国还有认识的人。”
沈思远目视前方,沉声而言,“你也该认识他的,他是你的六弟。”
“他是萧恒?”萧衍不无惊讶,也难怪不认识,毕竟十多年没见着面了。萧恒在齐国十多年,他既然认得沈思远,那么沈也一定是经常出入宫廷的人。
“你是南邺人吧。”
沈思远没打算瞒着,“嗯,我没骗你,我确实是个大夫,只不过以前是给皇帝看病的。”
萧衍没有再继续多问什么了,他心里也清楚,身旁之人跟萧恒的关系非同一般,小远,那人居然唤他小远。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却说萧恒很快便知道了沈思远身侧男子的身份,眸光沉之又沉,回到自己府邸,他微醺的脑袋里全是沈思远的那声“萧萧”,那人每叫一声,他的心就难受上几分。
愧疚?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知道心坎那处地方像被刀子挖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