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三年六月十七,宁国派出八万兵马直逼陈瑜交界——洛城,领兵将军是李永连之子李君莛,此人好大喜功,随其父亲历经几次战役,对于排兵布阵,不能说完全不懂,但懂得不精。纸上谈兵之术倒是掌握得炉火纯青。
一切有条不紊地按照萧恒的计划在进行,很快,腹背受敌的瑜国不得不派使节去往楚国求救。楚国答应其要求,互相结为同盟国,并派出六万兵马前去洛城支援。
这一场由陈、瑜两国引发的边境之战,不出半月便祸及到四国之间,洛城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齐国众臣合力上奏慕容迁,要求交战之际处死楚国质子,以儆效尤,也可大增士气。
这件事在百官间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不是什么秘密。
那日,沈思远听闻消息,脸色阴沉,急匆匆收拾东西准备往家赶。
孙安平这当口,却叫住了他。
“老师。”沈思远转身行礼。
“这算是个好消息,不如去老师家中,让你师母准备些菜,小酌一杯?”
沈思远压抑住内心的绝望,强颜欢笑,“不了,今日家中琐事繁多,得先走一步了。”
孙安平瞧出了他的反常,但也没说什么,“既然家中有事,你就快回罢。”
沈思远躬身作揖,而后匆忙离去。出了皇宫,从崇武门一直跑回七里巷,推开府门——萧恒安静坐于院子石凳上,美好如画。还好这人尚还在。
“你快走,宫里的人要杀你。”沈思远说着就开始进屋翻箱倒柜,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拼拼凑凑也不过是一些低廉的物什,值不了几个钱。
沈思远用一块蓝色方布把这些东西都裹成一团,递给了萧恒,“这些你拿着,赶紧走。”
这般情深意切,萧恒晃神间有片刻的动容,但很快便也消失,处心积虑要杀他的是齐国人,费尽心思要救他的也是齐国人,如此滑稽。
“你们齐人要杀我,你在这边救我,不怕被他们发现吗?”声音淡漠,泾渭之界,分得清清楚楚。
多好笑,两人都是那样的关系,这人还在口口声声嚷着,你们齐人,你们齐人。
沈思远当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真想抡他一拳,打他个清醒,再揪着他的衣领,狠声问他,你把老子当什么!这些天难道都是闹着玩的?
这些话也只是放在心里头想想罢了,他只是叹口气,温声说道,“我喜欢你,我不想你死。”
萧恒愕然,怔怔地看着沈思远,良久开口说道,“我死不了。”
沈思远倏的抱住了萧恒,仔细嗅嗅他身上的淡淡清香,意外的踏实,他说死不了,那自己便信他所说。
“你身上什么味道?”简单的怀抱,沈思远却难以自控动了情思,声音喑哑粗重。
“兰花。”萧恒推开沈思远,“我回宫了。”
说完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再无其他,连他住过一个月的寝居,瞬间都像空落落的,人去楼空,异常冷清。
荣华殿中,宫女太监悉数守在外边,空旷的宫殿里独留二人。一人言语步步紧逼,一人处变不惊逐条回之。
“这一个月,你去哪儿呢?”
“微臣在秦楼楚馆的温柔乡里呆了一月。”
“是哪家的温柔乡?”
“永平巷的那家。”
慕容迁面色越发苍白,拿起桌上的一踏奏折,狠狠向萧恒掷去,“他们联名上书,请求朕处死你!”
萧恒抬眼,眸子里媚笑百生,“皇上是如何想的?”
“你这一个月,到底去了何处!”慕容迁怒吼,但中气不足,声音并不大。
“皇上还记得那个姓沈的小太医吗?微臣觉得他甚好玩,在他府上小住了一个月。”
慕容迁不怒反笑,“把他抖出来?你不怕你的心上人被朕杀了?”
“要是能熄灭您那团火,他就算是死,也是值了。”
“朕不会一直纵容你,这是最后一次。”
“微臣谨记于心。”
皇上的眸子间闪烁的是琢磨的疑惑之色,萧恒也知道,这番说法他必然不会全信,往后的路,如履薄冰,越发艰难。
沈思远心里惦记着萧恒,在萧恒回宫的四天后,适逢某位帝妃身子不适,沈思远随孙安平请脉过后,借故先走一步,他提脚去了萧恒的汀兰殿。
正是午膳时辰,萧恒坐在八仙桌前,宫女在为其布菜,看见突闯的来人,随手挥退众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沈思远此时就是这种心境。
“萧萧。”沈思远轻唤一声。
萧恒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沈思远丝毫不客气,直接坐到了桌前,腼腆笑笑,“我很想你。”桌子底下的手又开始不安分了,这儿摸摸,那儿挠挠。
萧恒手背上一阵酥-痒,顺手抓住那只罪魁祸首的手,把他提溜到内室,隔着轻雾幔纱,里面暗香浮动的景致,外面人即便窥见也猜不出里头在做什么。
沈思远大喇喇地躺在了萧恒的檀香木架子床上,故意四肢展开,“你把我带到里面来,你想做什么?”话语里的引诱暧昧,萧恒一听便知。
“有没有人说过你举止很怪异?”
“不是怪异,是我想你了。”像是故意使坏似的,沈思远彻底没羞没躁起来。
萧恒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这人要是为其怪异辩驳几句,他尚且还能说教几句,但这人一开口,就是我想你了,这叫他从何来说?
古人传情示爱大多缠绵婉转,鲜有大胆表露者,而沈思远的这番赤-裸的说辞,委实异类。当下,萧恒也只能投以沉默。他怕自己再说下去,这人还会说些更露骨的话来。
于是,沈思远就躺在萧恒的床上,目光炽热地看着他,但萧恒并无甚表示。
沈思远来汀兰殿的事儿,不出半个时辰,便传到了慕容迁的耳朵里,来通传的小公公是慕容迁赏给萧恒的,自然就是那眼线。
小公公一板一眼极为谨慎,“奴才瞧见了他们进了内室,沈太医还管萧大人叫……”
“叫什么?”
“叫萧萧。”
“咳咳——”大概是急火攻心,病又犯了,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冲小公公吼道,“滚!”
自己与他相识十年,都不曾唤过他萧萧,那个太医真是好得很。
沈思远那厢快躺睡着了,却有人来通传,说是皇上要召见他,瞬间清醒过来,整理下皱皱的衣衫,往荣华殿赶去。
萧恒的眼睛里微露精光,这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毕竟,与一个太医寻欢作乐,可比刺杀大将军的罪名要小得多。至于旦夕祸福,那人自求多福吧。
“你叫沈思远?”
这阵势多少有点情敌相见的味道,只是眼前的人是帝王,自己是个小太医,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当然,现在他最该担心的是,勾引了皇上的男人,自己还能不能活命。
沈思远心下害怕,连声音都露了颤儿,“是……微臣正是。”
“抬起头来。”
慕容迁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沈思远,模样倒还算周正,隐约看着也挺清秀的,但是即便如此,这样的相貌宫廷的小太监中都能抓出大把。为何会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刚才一时着急宣来这人,其实好好思忖一二,他并不觉得萧恒会为了这样的人一个月不回皇宫。
“这一个月,萧恒都在你那儿?”
沈思远心下慌张,毕恭毕敬回答,“是……”
“那他这一个月,都在你那儿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刚才沈思远在来荣华殿的路上便已想好,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瞒不住,于是此刻回答的倒也算滴水不漏——
“萧大人腰部经常犯疼,微臣便提议用针灸治疗,再辅以草药调理。只是这后宫,微臣出入不大方便,因此……萧大人才会在微臣家中呆了一月。”话语至此,又想了萧恒之前提过的话,“萧大人曾经腰部受过伤。”
这句话倒令慕容迁的怒气灭了几分,心底也柔软了许多,那个人初入齐国之时,经常被宫里人欺负,拳打脚踢更是家常便饭,那时候身上就落下了伤。
“他好些了吗?”
“禀皇上,还需几个疗程,萧大人腰部的陈年旧伤便会痊可,现在比之以往,已好大半了。”
与其说皇上逼问沈思远,倒不如说他是求着沈思远,求着他给一个说法,他知道李永连在府中遇刺,他不愿去相信此事是萧恒所为。于是,就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撇清萧恒这一月不在的嫌疑。沈思远说什么,他就得去信什么。因为自己的内心始终觉得,他爱了十年的男人,不会这般对他。
只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敢扯开萧恒的衣服,看看他胳膊上可有刀伤。在那人的事儿上,他永远是个怯懦的帝王。
“沈太医,你一个下八品的太医丞,为何会以萧萧直呼萧大人?”隐忍的怒气,沈思远身子不觉抖了几下。
“微臣……家中并无兄弟,与萧大人恰巧年纪相仿,便把他当成自家弟弟,才至于那样称呼。若是冒犯,微臣从今往后便改口,人前人后都管之叫萧大人。”
这样的解释,也算说得过去。
慕容迁略觉疲累,“你退下吧。”
一个月来的患得患失和猜忌此刻算是稍微放下,慕容迁顿感身心轻松,眼下,就该着手去应对那些迂腐臣子的诫言了。
沈思远离开了荣华殿,刚才有惊无险躲过一劫,只是这会儿心里沉静了一些,他左思右想觉着这件事未免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
总之,一切像挖好的陷阱等着他往里跳,如果不是他带了绳索,恐怕早就困死在这方陷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