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立今年二十岁了。
在这个偏离宗门和王朝的北疆小镇,礼法的约束相当懈倦,以至于只有那个外来的据说考上过秀才的老人记得,男子二十是要行冠礼的。
奈何这座小镇上根本没有宗庙,老秀才领着佘立从镇西头开始,一路上左挑右选,直到镇东头也没选出一个合适的行礼地点。
佘立虽然敬重这个教自己识字读书的老人,但毕竟是一个心浮气躁年轻人,终究是磨没了耐心。加快了一直有意放慢的步伐,走到老秀才面前抱怨道:“扎子镇从来就没有过冠礼这档子事儿,不用这么麻烦了,您都这么大岁数了——”
话还没讲完,便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秀才瞪了回去。秀才迂腐,老秀才更甚,立马摇头晃脑地开启了诵经模式:“自古圣王重冠,年二十而行,三加,初加缁布冠为…”
每到这个时候,佘立就开始神游天外。
虽然更喜欢老秀才家藏的志怪小说和民间奇谭,但佘立也还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对于三冠礼当然有所了解,无非是把忠君、报国、爱家的帽子一顶一顶地往人身上扣。
忠君?报国?佘立忍不住冷哼一声,他们的祖辈之所以来到这偏远的北疆,在如此离近函关的抱虎枕蛟之地生活,还不是因为那些君和国?要扎子镇的人忠君报国这种话,也只有在脑子里刻了四五十年圣贤书的老秀才说的出口了。
只是最后这爱家二字,却触到了佘立的心,让他更加烦闷。
扎子镇是个神奇的地方,也许是上天怜悯四五百年前那群无家可归,被铁蹄一直碾到地图边角的流民。这片远离人烟的地方上可谓五脏俱全,有土可耕,有水可饮,有地畜牧,有木林有铁矿有盐井,甚至还有一片药田与茶田。不仅如此,连函关这样的人族禁地也单纯地成为了一道天堑,几百年来鲜有人至,也从没有发生最令人担心的袭击事件。这里的人们就这样一直自给自足的生活着,打算与外边的世界永世不相往来。
佘立的家境非常优渥,作为镇上地位最高的“药、盐、匠”之盐家佘,佘家包揽了所有关于盐巴的事情。小镇上并没有铜钱之类的货币,佘家也从不要求以物易盐,向来是有求便取,完全是镇上的公共盐库。也许正因为这种有求便取,佘家方能在扎子镇有求必应,但凡是镇上有的物件儿,在佘家也都能找到。
相比于镇上那些自小便要帮着家里干活的农户子女,佘立可以说一直过着悠闲舒适的公子哥生活。二十岁,本该是佘立学着打理盐场,以佘家少当家的身份面对乡邻的年纪。
可是,他有了梦。
九年前的冬日早晨,十一岁的佘立还赖在温暖的炕上,从未打扰过他美梦的父母却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拉了起来。
睡眼惺忪的佘立一头雾水地看着穿上皮袄,手上拎着腊肉腊鸡的父母。
“怎么了?”
佘妈捧住儿子的脸,神秘兮兮地说:“咱们镇上来了一位仙人,你去给他——”
话未说完,被佘父打断:“你的和风哥哥要走了,去他家送送他吧。”
“啊?”佘立在“仙”这个字懵了一阵,然后才注意到后面两件事,“和风哥要走去哪儿?我们要去张老怪家?”
“先走吧,路上再说。还有到了那儿千万别这么叫他,要恭恭敬敬地喊张爷爷,知道吗?”佘妈便把衣服往儿子身上套,边嘱咐道。
年幼的佘立把疑惑压在心里,跟着父母往镇上最僻静的一处茶园走去。
这处茶园属于一位姓张的老人。张老一生自闭孤僻,极少出门,如果不是突然冒出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娃道出自己来历,镇上的乡民几乎都要忘记这么一个人了。但也正是这个小男娃,让人们再次看到了张老头的乖僻邪谬,暗地里都管他叫“张老怪”。
但今天张老怪这幽静的茶园却站满了人,熙熙攘攘地围了一圈,却又始终都不敢踏进去。
只因一位白衣男子立在门前。
一道俊逸出尘的背影,无声地把一簇爱凑热闹的嘈杂人群隔开。这就是佘立脑海里关于“仙”的第一个画面。
人群很快因为张老怪和少年的出现骚动,他们中有许多并未见过老人,与少年也不熟识,此刻却熟络地仿佛世交,恭贺词汇匮乏却极尽所能,这其中也包括佘父佘母。
望着向来持重的父母也和那些聒噪的农户一样,佘立的心情很是复杂。
在母亲的怂恿下,佘立也向和风打起招呼。奈何此时祝贺的声音此起彼伏,少年无奈地应付,根本没有听到佘立那声不算大的“和风哥”。
与少年脸上无奈的笑不同,张老头脸上的冷淡比白衣男子脸上的更甚,对众人不理不睬,把白衣男子领进门后直接就把大门关上了。
众人的脸一僵,却不敢多言。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与这一段机缘是无缘了。成人们散去后,只剩佘立和几个与和风经常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立哥,仙师是干啥啊?”除去和风,这群玩伴里最大的就是佘立了。面对铁匠家最小儿子的疑问,他也只能摇摇头。
“和风哥哥要走了吗?”年纪最小的药家小姑娘等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白嫩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他要去哪儿?”
“好像是被仙人选中,要去什么山上修仙。”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估计要很久。”
“他还说春天的时候要一起去河边看大蝴蝶呢。”
“那估计春天的时候就回来了吧。”
……
到了第九个春天,和风也还是没有回到小镇。镇上关于他的话题也逐渐没人提起,张老头仍旧整日窝在茶园里不出门。
扎子镇来过仙师的事似乎被人们淡忘了。
但佘立始终记得,那道比白雪更白的背影,和他那个晚上做的梦。
梦里他也穿着白衣,踏在一只巨大的蝴蝶上,太阳在他头顶,白云在他身边,许多比扎子山还高的山,比扎子河更大的河都在他的眼底。
他想离开这个小镇,去见一见外边的世界。
镇上的人年轻时几乎都都有过这个想法,但是,据那些为数不多的外来客说,即便过去了四五百年,外边的世界也没有任何变化。战争不断,铁蹄不休,相比于这片土地宁静祥和,并不适合这些普通人。
除非,他也能有和风那样的机缘。
坐在树下的佘立叹了一口气,他可不觉得呆在小镇上会有什么机缘。可是,他的父母是断然不会让他们的长子去到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的。
他甚至想过留下一封书信悄悄地离开,可是一想到父母发现后的感受,又不忍心。远行的梦就这么拖着,一晃已经到了要成家立业的时候。
一直在念书经的老秀才不知什么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镇门口,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看来,据他说的那个秀才归隐的故事也不像他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不冠就不冠了,去喝一杯?”老秀才回过头,问道。
“不去。”佘立显然没有兴致。
“随你。”老秀才径直朝着镇上唯一一家酒楼走去。
佘立却也坐不住,便起身往镇门口走,一直出了镇口,来到了巨石旁。
巨石上的“卸甲”二字曾经让自恃清高的老秀才赞不绝口,几欲跪拜。佘立不懂字,他只听说这“卸甲”二字比扎子镇的年头还久,而且无论雨雪,从不沾尘,被镇上的人称作仙迹。
佘立靠在石头上,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花草丰盛的草地。
一只蝴蝶吸引了佘立没有焦点的眼睛,跟着他落在一朵黑红色的野花。
“咦?”佘立抖然一震,立马发现了怪异。
这种不知名的野花他见过,应该是紫色的,怎么这一片都变了色,像是被喷洒了一大片的,血?
不知为何,佘立也没有恐惧,而是缓慢地向那片花丛靠近。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几段闪光的碎铁,其后让佘立心脏几乎骤停的是一具尸体。
一具九尾狼狰的尸体,是佘立在《函关图册》上看过,在老秀才口中髭狗身型却可以屠城灭国的九尾狼狰。
尸体上只有一道伤口,却直接洞穿了腰腹。
佘立站在原地,只觉得脚有千斤沉。
心惊胆颤,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没有错,白鬃、独角、狼腰、九尾都和画册上的一样。这里地近函关,偶尔确有函关以北的妖兽经过,但从不在此停留,现在却有一只恐怖的凶兽死在了这里。
谁能完成此事,难不成是比九尾狼狰更可怕的妖兽?难道是阎罗?
佘立慌乱起来,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却见到数十丈外的空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一个躺在地上,以手指天的人。
如有千斤重的脚突然轻盈起来,鬼使神差一般,佘立抬脚往那人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