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峥犹豫了一下，燃烧着温暖烛光的家竟然让他有种想要退缩的感觉，仿佛自己应该就此毫无感情的路过，没入到下一处的黑夜里。他发觉到自己的踌躇，恢复到那种没有任何牵挂的、漫不经心的状态，施施然迈入了堂屋。
灯火通明显然是在等他，但他本来可以自顾自回自己的房间，只是放空这种夤夜的等待实在太过残忍。
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立在堂屋正中间，黑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身上的黑袍在灯光下透出银色的暗纹，是虎豹的图案，他背对着门口站立，因为年龄的原因显出一种疲倦的背部微驼，又或是因为太多的事情负压在身。屋内八盏灯火也没能将他黑色的身影照出一些暖色来，倒是萧峥，黑衣作底色，那张年轻人的脸庞在烛火映照下愈发细白俊美，对比下来，也显得他愈发的年轻。
萧峥道，“父亲，我回来了。”
男人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无比沉稳的声音传出：“为何三天不归家？”
“您知道的。”
“那么我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吗？将你二娘扶正的事？”
“……”
“已经十年了。十年正妻之位空悬，是很不合常理的事。”
“可您当初说一辈子都不会再娶的。”
男人有些哑然，“原来那时你那么小，还记得我说的这句话？我都快要忘了。”
萧峥蠕动了一下嘴唇，心头掠过一瞬酸楚，男人转过身来，父子二人对视，灯光打在两张极其相似，却年龄迥异的脸庞上，一者年轻，一者却明显的显出老态，两代人之间虽是只隔几步，却实际上隔开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不问谁令你改变了注意归家来，左右不过萧魑，”他提起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但是归家了就不要总是出去跑，三天两头不回来，好好的为朝廷供职。你二娘的事，我是一定要办的。”
萧峥微微摇头，语气淡然却坚决道：“我不会答应。”
他这样直接的反击，父子间的气氛突然便紧张起来，男人盯着他的脸一眼不发，将目光维持了很久很久，突然转了一个话题，“我前日去上朝，遇见你的同僚谈论你，言语间颇多肯定，但是十分奇怪，为何他们口中的你，姓萧？难道你对他人还在自称母姓？”
“我本来就应该姓萧。”
“那是十年前的事！你母亲死后，萧家便不复存在了！现在朝野间再无萧家，只有释家。”
萧峥的眼神愈发低落下去，他闷闷的道：“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释云中平静道：“不，还有一件事是我想知道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成亲？”
萧峥语气突然诡谲：“成亲？你儿子怎么样的？你不知道吗？”
“……”释云中突然语塞，他意识到自己又提了父子间一个禁忌的问题，萧峥从来不避讳那一点，并且一直将它当成又一件不肯妥协的事情，殊不知他的父亲实际上根本不在意这个问题，实际上，他的儿子好不好，是不是健健康康的存在着，与他是否成亲，对象是男是女，并无干系。没有一个人是要以满足另一个人预期为目标活下去的，那不是爱，而是剥夺。
他仅仅只是想漫谈起一件事情来缓解紧张的气氛，殊不知又一脚深入泥潭。仿若父子之间，竟没有一件轻松的事以供赏乐。
他眼睁睁的看着萧峥走了出去，他既不愿因为意见相歧对他的父亲口出狂言，又不愿再多看他父亲一眼。而他的父亲性格使然，也从不会出口多么饱含热意的话。
临安坊间，金明巷。
萧峥走后，刚才桃花香飘，烛火明亮的道路，一瞬间便清冷的下来，早春的寒气瞬间侵涌，空无一人的黑夜像是暗藏着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方如是脚踢着地上的石子，一步三顿的走着，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在想今日发生的一切，从下午他的摊前，一张张明艳若桃花的少女的脸颊，簇拥着，嬉闹着，翟菁云不再年轻却保养良好的脸腼腆的微笑，到暮时魂归阁雨中的琴声，那个刀锋般的女人，画面最后，定格在翟宅冲天的大火，火中狰狞的血腥与翟东悲痛的脸。
白日人面桃花，夜间散作青煞鬼面。
早春夜冷，他却不愿回房，房内漆黑一片，入内也无非是冷床头残灯芯，在他看来，屋外还有桃花星夜，比之是更好一些。
他的思绪掠过今日，又飘向昔年，回到南渡时码头匆忙而离散的众人，昔日锦衣华服的高官家眷个个蓬头垢面，母亲紧紧的握着他的手，眼中满是不舍，她将自己的私房钱悉数塞入他手中，含着眼泪亲吻他的面颊：“过段时间……我与你父亲便去临安找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从来没离开过我身边。”
思绪突然被一阵响动拉回，方如是瞬间就想躲避，生生忍住了，一个劲瘦的身影掠过他家房檐，顷刻就要远去，却停了下来，黑夜中看不清面目，但方如是仍感觉“他”在打量自己，片刻后黑影自房檐一跃而下，施施然走至了灯光明亮处。
一个黑色内衫、暗红罩衣的女子站在灯下，背着一柄长琴，两柄匕首以束带捆紧别在腰间，她整个人显示出一种爆发隐没于平静中的气势，然深红色柔软下垂的衣长袖，与长袖下露出的青葱指尖，又显得十分柔美，她很柔和的笑着看向方如是，道：“你还记得我吗？”
方如是刚刚的回忆中才闪过这个女人的脸，何止是记得，简直是印象深刻，“小姨？”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可没有又多一个侄子。”
“我叫萧魑。”她语音极轻柔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