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八角亭有棱有角,四四方方,季昀不好把它塞在书包里,于是找了个合适的纸箱装起来,抱在手上就出了门。
有些地方的胶是前两天黏的,季昀昨天碰了碰,还有些轻微的松动,于是今天又补了点,再刷上了一层浅浅的清漆。
季昀抱着纸箱坐了一路的公交,晚高峰路上有些堵,本来只用半小时的路程开出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季昀在出门前先问了一遍应钧今天有没有什么安排,对方几分钟后回了个电话过来,声音带笑道:“怎么,你想占用我多少时间?”
季昀被耳边低低的笑撩拨地有些脸红,他含糊道:“想给你送生日礼物,你如果在家的话我就过去了?”
应钧“嗯”了一声,答应地很干脆:“你来吧,刚好能吃顿晚饭。”
季昀就换了身衣服出门了,季妈妈远远地问道:“还回来吃晚饭吗?”
季昀想了想,回道:“你先吃吧,碗筷放着等我回来洗。”
三月虽然是早春,晚风却依然强劲,江边的柳枝抽出一条条细嫩的芽,在昏黄的傍晚温温柔柔地轻拂着水面。
季昀裹紧了大衣快步走过这座石质小桥,在小区门口停下,打着哆嗦给应钧去了个电话。
应钧很快就下来了,穿了件黑色立领风衣,发上打了点摩丝,更加衬托出深邃的眉眼与饱满的额头,配上挺拔的身高和嘴角的轻笑,让人看着心猿意马。
他走近了,看到季昀怀里抱着的大纸箱,眨眨眼明知故问:“阿昀,这个纸箱是送我的吗?”
季昀对上他的眼睛,听着那句“阿昀”,感觉连耳尖都在发烫。他将手里的东西推到应钧胸前,反问道:“不然呢?”
应钧哈哈大笑:“如果这是给别人的,那我就要闹了。”
笑完,他又将捧着纸箱的两只手轻轻摇晃起来,想根据声音来判断里面是什么。
季昀眼疾手快地拦下,问道:“你……要现在拆开看看吗?”
应钧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就半蹲下来掏出钥匙在胶带上划了几下,上下一翻,几秒打开了纸箱。
最开始入眼的是一个木质八角攒尖屋顶,应钧将手伸入底部慢慢把建筑托出来,才看清全貌。底部是多层台基,细心地刻绘了砖块纹理;往上是柱体的屋身,磨地并不怎么规整,能很轻易看出人工雕琢的痕迹;最上面便是三层屋顶,每层都是八角攒尖,每个角上竟然还都趴着一只粗制滥造的貔貅。
应钧心里有些哭笑不得,故意指着贴在貔貅身上的小纸条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季昀很是难以置信:他的钢笔字可是得过奖的,不仅不难认,笔势和走锋也格外有大家风范。他腹诽道,难道是“貔貅”的笔画太多了,应钧不认识这两个字吗?
他认真地盯着应钧的眼睛,反倒把后者盯地又笑了出来:“好了好了,骗你的。我知道这是什么。”同时还拉过了季昀的双手。
他看到季昀纤细的指根处长了几个薄茧,指肚上还有道淡淡的割伤,看着才好了没多久。便轻微蹙起了眉,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应钧温热的手掌托着他的手背,手指还勾住了他的,让他不能轻易挣脱出来。温柔的语气和强势的动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瞬间就让季昀红了脸。他想抽出手来,却被应钧握地更紧,他才说:“第一次做木工,没经验。”想了想,他还露出个笑容,冲应钧邀功似的讲道,“你看到那个斗拱结构了吗?这可是花费了我最多心血的呢。”
应钧轻轻叹一声气,放开了他,转为一手抱纸箱,一手揽上他的肩,把人往小区里带:“看到了,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不过,”他又说,“下次不用这么费心思的。只要是你送的,哪怕是个明信片我都喜欢。”
季昀心头一颤,僵硬地转过头,却对上应钧促狭的笑容:“你知道我那些朋友送的什么吗?”他抬头望天,表情带着笑又似乎万分无奈,“一盒安全\套,一个小皮\鞭,一本全彩……唔……r\18\本子……”
季昀了然,脸红了又红,想让应钧别再列举了,正好应钧也羞于开口,悻悻道:“你说这些礼物我怎么带回家?被我爸妈和我姐看到了,我的老脸往哪搁?给我一百张嘴我也说不清。”
“所以我很喜欢你的礼物,”他拍了拍季昀的肩,“你果然是我的好朋友。”
季昀看着应钧眼底毫不保留的信任,心里涌上数不清的歉意,将他细细密密地缠绕束缚。
他送这个手工艺品其实是有私心的。前前后后劳作了半个多月,费心费力,将自己弄得满手伤,如今又全摊开在应钧的面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用心,能知道自己的好,最好将这个并不太精致的木质建筑放在书桌上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看到它就想起季昀,这样他就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了。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做应钧的一个损友,整日插科打诨,送些别出心裁又让人促狭羞躁的礼物,以一个正常的心态去祝他生日快乐,而不是恨不得在礼物的哪个角落都写上他季昀的名字。
他只能扯出一个笑容,假装开玩笑道:“你们理科班这么会玩的吗?”
“嗯。”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应钧家门口,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又说道,“还是你们读文的委婉。”
季昀向应爸爸和应妈妈打过招呼后就被应钧推进了房间。应钧两手托着八角亭,眼睛还在房间角落乱瞟:“你说把这个放哪里好?”
季昀看了看被教辅书占了一半位置的书桌,才不甚甘心地指了指床头那一块空地:“这里怎么样?”
应钧眼睛转了一圈也刚好觉得这是绝佳位置,于是蹲下来把八角亭推了进去。
两人在房间又随意聊了聊,直到窗外的一排路灯“唰”地亮起,应妈妈过来敲了敲门,让他准备准备等下出门,季昀才猛然发觉自己该回去了。他问应钧:“你要去跟同学出去过生日吗?”
应钧笑道:“今天中午已经请他们去外面吃过了。晚上我姑妈在酒店订了桌,亲戚都会来,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讲完就看到季昀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不再逗他,善意地主动解了围:“好了,知道你不喜欢跟陌生人待在一块,不去也没事。但是礼物一定记得要给啊,只有收了你的礼物,我这个生日就算圆满过完了。”
季昀又被撩拨地微微红了耳尖,正好季妈妈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便顺势接起,一通答应,挂断后略带歉意地说:“我要回去吃饭了。”
应钧便不做挽留,道:“我送你去车站。”
两人出了门,在炽白的路灯下走着,季昀抬头看到灯罩里几只盘绕飞旋的蛾子,颤颤巍巍地靠近发光发热的灯泡,在触碰了一瞬间后又扑棱棱地掉下来。但即使如此,它们还是绕着这唯一的光源努力地飞,让他看着有些感慨。
公交车来得很快,偏黄的近光灯从远方缓缓逼近,打在路面上让人在早春的夜里仿佛感受到了温暖,季昀却觉得这车是在和他作对。在来的路上堵了又堵,回去的时候又没等上几分钟,仿佛刻意压着他和应钧相处的时间似的。
他心里觉得遗憾,但又没法子,踏上了公交车的踏板,心里弯弯绕绕了很久,还是没忍住转过身,看着应钧的眼睛极轻极快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应钧微微愣神,很快便笑了,回了句:“谢谢。”
季昀坐在公车后排,大开着窗户,让晚间的凉风灌满整个车厢,他一边冷静着躁动的心,一边仔仔细细地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应钧今年高二,十八岁,有着健壮修长的身材,帅气坚毅的面容,温柔体贴的性格。只是夏日烈阳下球场上的一个回头就会让女生红了脸庞,让季昀卸了心防。
一年的相处总是短暂的,从夏蝉持续鸣叫的九月到阳光渐渐丧失零落的十月、气温陡然跌至零下的十一月、冷风呼啸打着旋儿吹刮得面皮生疼的十二月,又到了万物复苏,桃花朵朵竞相绽放,世间一派粉红旖旎催人倦眠的三四五月,又看着窗外那棵树抽出嫩绿的新芽,叶片一日日舒展开,逐渐变大变绿变得油汪汪,然后就到了闷热躁动的六月。
他们也是在这时分别的。一年的时间,只在不知不觉间感受到一次四季的轮转,对季昀来说,果然还是太短。
但这匆匆流过的十来个月还是给季昀留下了很多温暖的回忆。应钧在他生病时会给他送药,在他忘记吃晚饭时给他定外卖,当季昀考差了,又会在一旁安慰打气,冷静分析,主动提出给他补习,甚至逃掉了周六的课外辅导给自己挑选教材。即使阳光如应钧,偶尔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季昀便陪在他身边慢慢地走,应钧总是会不动声色地给他挡着那段狭长路上的穿堂风。
季昀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光影,想起一年前应钧对他说过的每句话。
他说:“你偏科有点严重,我给你补补吧。”
“记得每天写一页,我定期检查。”
“怎么看着心情不好,是考差了吗?”
“我比你大了半年,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哥哥?”
“不吃晚饭怎么行?我给你订一份?”
“你这样不讲话我很担心。抬头看看我?嗯?”
季昀记得应钧讲这些话时的每个场景,每个表情。他脑海里又飘飘忽忽地想起应钧很久以前经过他位置时会摸摸他的头,下雨天会把伞面往他那边倾,晚自习熄灯后还在教室点着台灯教他题目,两人分一只耳机逛操场,他站在看台半米的台阶上对着他伸出手,老旧的路灯闪着明明灭灭的光,他将手覆上去,只能感觉到应钧干燥温暖的掌心,灯起,便能看到他明亮的眼神和温柔的笑容,仿佛整个夜幕整片星空都不抵他双眼倒影里一个小小的季昀。
他这么好,让季昀理所当然地深陷进去,像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
季昀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微微湿了眼眶。明明才跟应钧认识了五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他却像已经喜欢了应钧很久很久。季昀心中又苦又涩,仿佛正体会着世间最需艰苦跋涉的磨难。他从平原走到山川,从绿荫袅袅走到白雪皑皑,看遍了沿途逐渐荒凉的风景,也体会着几千米高原处缺氧的痛苦,却仍是抓着一根稻草不肯放弃。
恍惚间,季昀突然从心底升起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其实更接近于直觉。他觉得,明年的生日,自己可能不能给应钧过了。
没有任何理由,更像是空穴来风,却让季昀偏执地信着。
他看着窗外乌黑的夜空,只觉得愁云惨淡,连月光的清辉都不能投下一点。
他额头抵着玻璃,公车恰好经过一段极抖的路,上方的吊环互相碰撞着发出声响,他的头也在窗户上磕碰了好几下,但季昀没有丝毫反应,像感觉不到疼痛般。半晌,他才极轻极轻地开口了,却又被几排玻璃簌簌震动的声音压盖住。
他说:“生日快乐……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