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淑太皇太妃天未亮就起了床。东嬷嬷侍候她穿戴了一身盛装，那是允炆登基时册封典礼上她的命制凤冠和凤袍。淑太皇太妃上了八人轿辇，让仪仗队开道，后随福宁宫所有人，整齐列队，声势浩荡得走去恩惠的坤宁宫。淑太皇太妃要让人见见她这没了牙的老虎还有没有威风在。
坤宁宫统领后宫，每日早会和前朝议政一般，风雨无阻，日日有会，不过没有前朝那般严肃拘谨罢了。正殿里恩惠居主位，耿玮中馨坐她下首两侧。边上茶几上各色糕点水果，应有尽有。六宫一司的总管也是每日必来，有事启奏，无事听奏。
耿玮仗着允炆的恩宠，早已不把恩惠放心里。只是面上碍于身份还是“姐姐前，姐姐后”的恭维着她，凡事都要知会她，问过她意见。这会，耿玮就煞有介事道：“皇后姐姐，宫娥私通宫人，该如何处置？”
恩惠正一杯茶端手里，一听此话，不由得笑得手一抖，差点烫了手：“竟有这等事？”
“皇后姐姐可还记得，先皇驾崩时，宗人府逮了个宫人，却有个宫娥用燕王的帝王绿换下了他的命？”耿玮问道。
是吴海棠！当时发生在钦安殿门前的事，几乎所有皇亲贵戚都目睹了。恩惠当时就在现场，她也听到了不堪入耳的只字片语。只是国殇在即，皇上初位，诸事繁多。时间一久，那事也没了后文，大家便渐渐遗忘了，没想到耿玮倒记得清楚。如今耿玮要拿此做文章，恩惠乐得作壁上观。
耿玮一见恩惠首肯，立马邀请她移步去宫正司：“私通是大罪，必得皇后姐姐亲自提审，而且宫正司也适合就地对他们进行刑罚。”
“该使什么刑？”恩惠激动道。想想吴海棠亲昵太子那个劲，可比她这个亲娘还亲。还有允炆那灯谜，为何是她？如今能逮到个机会惩戒一下也不错。
“笞杖。”耿玮回得干净利落，她是早就准备好了，“行刑时务必让所有宫人都到场，好教大家引以为戒。”
“好。”恩惠掩口笑道。受过笞杖的人十之**都将半身残废，而且受刑时要扒下裤子当众杖责，这对宫娥而言更是一场侮辱。先朝有过两起案例，一起在受刑前不堪屈辱，先行自我了断了。另一起在受刑后生不如死，也步了自尽的路。
中馨看着她俩，心里倒是对海棠起了一丝怜悯。众人前呼后拥得出了殿，她就想着差人去禀告允炆。可耿玮忽然转过身来，拉过她：“姐姐也去看看热闹吧，免得终日默坐，没病也坐出病来。”中馨这就只好一起随她往外走去。
大家还没走到宫门，耳边就传见淑太皇太妃的仪仗鸣锣声。正诧异着，东嬷嬷已经扶着淑太皇太妃身姿雍容得转过影壁，朝她们走了过来。
淑太皇太妃目不斜视得直接进了殿，坐上正中主位。恩惠急忙请安，令人奉茶，自己忐忑得侧身坐到了她旁边。耿玮眼睛瞟向赵幼娣，赵幼娣赶紧垂下脸，再不敢抬一分。
“宫正司逮了我福宁宫的一位小小宫娥，所谓何事啊？”淑太皇太妃面带肃容，一句也不客套，上来就对着恩惠问道。
恩惠急忙看向耿玮，回道：“人是怡妃妹妹逮的，说是私通宫人。”
“我问你呢。”淑太皇太妃提高嗓音道，“如今这后宫谁执凤印，谁掌宫事？”
恩惠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答不来了。耿玮也低下头，不敢作声。
“把人都给我带上来。”淑太皇太妃吩咐道。
“人都在宫正司，去那里比较妥当。”恩惠急道。她是不想在她坤宁宫见到污秽。
淑太皇太妃一眼看穿了她：“若是皇后怕我脏了你的地方，那我老太婆去乾清宫吧。”说着，就要站起来。
恩惠这下更急，急忙安抚住她：“恩惠不是那意思，皇奶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淑太皇太妃这才重新坐下。殿上的人全都垂手侍立，绷起弦来。
不消多时，海棠、王铁生就被领了进来，陈春则被两人架着胳膊提着放倒在地上。
海棠来得路上，瑞姑姑去接她，已经把大概情形知会了她。海棠心里那点丢命的担忧便全都消散了去，这会见着淑太皇太妃，就欢欣鼓舞地行了跪拜之礼。
“这孩子，大祸临头，倒还高兴了？”淑太皇太妃嘀咕了一句，脸上却也不经意得露出了微笑。不过立尔她又装起糊涂问恩惠：“刚刚谁说的海棠犯了事？是个什么事？”
恩惠只得又把耿玮的话拿出来说一遍。
淑太皇太妃这就看向耿玮：“这么大的罪，想必怡妃一定有证有据。若是我宫里真出了这等事，我老太婆必亲自去向皇上请罪。”
耿玮一听“皇上”，身子挪动了一下，有些坐不住。昨天逮了人，四下堵了口，她就是想在淑太皇太妃或允炆得到消息之前，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等海棠废了，允炆也就不会再对她有念想。而自己最多受几句责怪，但除去了一个潜在对手，无疑不是快事一件。不过，此刻却得先把老太婆对付过去。于是，耿玮详细道了一番帝王绿的事：“若不是有特殊感情，谁会用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去换一个贱奴的命？”
那件事，淑太皇太妃当时知晓后，还夸奖过海棠。说她处事机灵，重情重义，不贪功不贪财，颇有侠义之气。倒是忽略了海棠对陈春“特殊感情”的部分，这就赶紧让海棠坦白坦白。
海棠跪在殿前，把措词细细想了一遍，给自己辩白道：“首先，那块帝王绿燕王赏赐于海棠，海棠觉得受之有愧，就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然后，就遇到陈春的事，这便拿了帝王绿去求燕王，救下陈春。海棠当时可没想过值不值的事。海棠一介宫娥，手无锭银，除了帝王绿也拿不出别的来。可为什么解救的人是陈春？不是他人？海棠的确对他有份特殊感情。”
话说到这，全殿的人都惊异得瞪大了眼睛看向海棠。海棠却挺直身板，不卑不亢继续道：“海棠入了宫门，宫里吃穿用度一概不少。一块玉无论多少价值于海棠其实都毫无用处，倒不如多个亲人来得实在。而陈春，又憨又傻，在薪柴房处处受人排挤指使。人总是有护弱之心，只要有点良心的人见到一个卖力吃苦逆来顺受的人受他人欺负都会引发恻隐之心，心生怜悯的，对不对？除非他生来就是个铁石心肠，坏毒水。”说着，她故意环视一圈周围的人。大家急忙应和得点起了头，生怕自己被划到“铁石心肠，坏毒水”的人里去。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你刚刚自己也承认了你要认陈春做亲人。”耿玮厉声道。
“的确。”海棠答道，“可亲人有很多种，父女母儿，兄弟姊妹都是亲人。海棠和陈春认得是姐弟。当初海棠用帝王绿换下陈春时就说过，燕王可以为我作证，福宁宫上下所有人也可以为我作证。海棠和陈春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天地日月可鉴。”
后面福宁宫的人听见就三三两两轻声插嘴道：“可不一直如此。”“我也能作证。”
好个能言巧辩！真是自己低估了。耿玮气得在人群里找寻自己的支持者，可个个见她扫过来的目光都立即低下头，避了过去。就是平日里那些阿谀奉承之人，今天也都像当她瘟疫一般恐躲不及。
淑太皇太妃却主动朝她看过去，同情般笑道：“捉贼要拿赃，捉人要拿双。私通可是大罪，怡妃除了帝王绿的事，还有其他证据不？”
耿玮气急败坏，却又很不甘心。她看了眼陈春，忽然眼睛一亮，说道：“陈春脚上的鞋可是吴海棠给做的。”
“那是奴婢做的。”瑞姑姑听到，站到殿前，屈膝一礼，道，“奴婢不才，给怡妃娘娘见笑了。”众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算真是吴海棠做得又如何？宫里多得是纳鞋的宫娥，我倒不信都是给自己做的。”淑太皇太妃眯了下眼睛，像是有些疲累，也像是缺了耐心再审下去。
“昨日我在宫正司，见到吴海棠脱了衣裳在监房与陈春做一处。”耿玮恼羞成怒，脸色已然红涨。说着，又指了宫正司的两个人，道，“他们也看见了。”
海棠立即指了指仍旧系在陈春身上她的衣裳，辩道：“怡妃娘娘是看见海棠脱了这件衣裳么？陈春自己身上衣裳被打成破烂，海棠去见他，给他遮盖一下不为过吧。”
这下众人更是觉得海棠为人直爽，忠肝义胆了。恩惠此时也醒悟过来，耿玮一早要她去审吴海棠，原来是一招借刀杀人啊。这贱妇真是好有心机，去了吴海棠，她自是不亏。可若除不去，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被淑太皇太妃和全皇宫嘲笑的人岂不就成了自己？那耿玮是不是还想谋她的皇后位？恩惠如此一想，不免朝耿玮甩了怒色去。
耿玮只觉得自己气势一落千丈，进宫以来第一次有了挫败感。什么仪容姿态都顾不上了，站起身就想走。淑太皇太妃却喊住她：“还有件案子没审呢，怡妃不听听？”
耿玮站不是，坐不是。踌躇了一会，只得重新坐下。淑太皇太妃这就开始审起王铁生。刚刚的情形，王铁生也都看在了眼里，心里也落了胆去。淑太皇太妃问他：“银子从何年开始攒？大锭何年换成？藏得地方还有哪里？有没有其他人知晓？”
王铁生现编现说，可做贼心虚的心答起话来战战兢兢。倒是陈春将银子当宝贝，每攒一点都是记忆，每换个藏的地也记得深刻。淑太皇太妃令人按他说的地去寻查一番，也都对得上。
王铁生不等发落，就伏地大哭起来，直嚷：“求淑太皇太妃开恩，求淑太皇太妃饶命。”
众人一片哗然。淑太皇太妃厉色道：“你是如何发现陈春银子的？”
王铁生哭道：“薪柴房有好几处柴火堆，其中有一处陈春整年不动它。可刚发了岁例，那堆柴火就被他动过了。奴才猜想里面有古怪，这才动了念头。”
“你也是个人才。”淑太皇太妃冷笑了一声。事情都巧合得刚刚好，尤其是宫正司那欲盖弥彰的做派。以她的思路，王铁生该是被人推出来的人面，背后自是另有人指导谋划。不过海棠如今安然无恙，王铁生又自己吞下了罪责，淑太皇太妃也就不想再深究。毕竟现在自己不是掌权人，允炆的后宫就让允炆去操心吧。
淑太皇太妃当即把王铁生交给赵幼娣，让她领回去看着办。赵幼娣连连应道：“奴婢一定不会徇私，一定严惩不贷。”说得就像承认了自己先前徇私了一般，淑太皇太妃笑笑，不再理她。再看眼耿玮和恩惠，耿玮一动不动得坐着，恩惠一直说道：“皇奶奶英明。”
淑太皇太妃摆摆手：“老啦。牙齿掉咯。”
恩惠不明就里：“皇奶奶牙齿生疾了么？怡妃妹妹早两天牙龈上火，肿了半边脸。”
“呵呵。”淑太皇太妃又瞧一眼耿玮，见她脸上憋着气。这就笑着起身吩咐东嬷嬷道：“我乏了，摆驾回宫吧。”
众人立即让道，海棠趁机请人把陈春抬去了福宁宫。回去后，又求着淑太皇太妃收下了他。从此姐弟俩更是相依为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