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的天愈发冷了,一场大雪过后的京城银装素裹,雪化的是那样安静。人们怕冷不愿出门,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坊,只有些个孩子在追逐打闹。元珩大婚是在五日后,届时,他将从越王府起身前往荣国公府接新娘,后再原途返回,这一路上的积雪已经有人在扫了,沿途的安防,皆已开始部署安排。
这几日元珩心绪杂乱,争储之事,他踌躇不定,有不舍,有不忍。
云澈涧上的梦境不停在眼前闪过,难道这是上天的暗示?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预示了结局……
元珩不敢再想下去。
其实,他的内心早已告诉了他答案,只是他不愿早早面对而已。
宫墙之下,元珩缓缓地走着,风吹过,冰冷地划在脸上,栗色的披风在身后展开,风在身两侧低声呼啸。不知走了多久,他蓦然停下,抬眼一望,昭阳宫近在眼前,他想进去看看母妃。
刚踏进宫院内,一股清香便迎面扑来,这是他小时候最爱闻的味道,母妃睡眠不佳,靠这剂安神香才能安稳入睡。他站在暖阁外,望着一边煮茶,一边添香的母妃,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他满眼都是小时候的画面,也是这样的冬日,他伏在母亲膝上,看着她制香,听着她抚琴,竟是那般美好。
宁贵妃不经意间抬眼,看见了站在庭院中央的元珩。
“珩儿……”
母妃的召唤将元珩从悠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像个孩子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入暖阁,解开披风,在母妃身边坐下。
宁贵妃将火盆向元珩面前移了移,怪嗔道:“你瞧你,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院子里也不进来,冻坏了吧。”元珩将手放在火盆上方,啧啧说道:“还是母妃这里暖和,这冬天一到,就总觉得我府上冷飕飕的。”宁贵妃伸手拿着铁签拨了拨炭火,瞄了瞄元珩说:“净说胡话,用的是一样的炭火,一样的炉盆,怎会有区别。”元珩搓了搓双手,笑笑说:“可能是我府里人太少吧。”宁贵妃放下手中的铁签,将火盆罩盖好,拿起旁边的帕子拭了拭手,打趣道:“等王妃迎娶入府后,你还怕人少啊。”
元珩笑了笑,倒了杯茶递给宁贵妃,说:“儿臣好奇,母妃给您的儿媳准备了什么礼物,儿臣都还没见过呢。”宁贵妃接过茶盏,温言道:“都是按照礼数给的,礼部已经送去荣国公府了,你若想知道,日后有的是机会。”
元珩见母妃心情不错,争储之事,本想与母妃商量,可犹豫了片刻,却脱口而出:“母妃,儿臣想要参与争储了。”
一听“争储”二字,宁贵妃托着茶盏的手便悬在了半空中,她眉间微动,收起了笑意,缓缓将茶盏放下,两手相合放至膝头,直起了腰身,严词问道:“你果真决定了吗?”
元珩双眸闪动,望着母妃,没有作答。
宁贵妃将身子转向他,眼中深意无限,令他无法体会:“那么我问你,你知道你父皇为何到现在为止都不封后,也不立储吗?”
元珩自然知道。先帝共有八位皇子,当今皇帝是先帝的第三子,若论这长幼与嫡庶尊卑,皇帝非嫡非长,本是没有即位的可能,当时先帝已立吕皇后的皇长子为太子,可他母子二人不断拉拢朝中与军中的大臣,羽翼日渐丰满,引起了先帝的忌惮,所以,先帝就动了改储之心,没想到却被他们母子发觉,随即起兵谋逆,吕皇后每日都在先帝的参汤中下毒,直到有一日,先帝饮后便撒手人寰。那时还是三皇子的皇帝察觉他们心怀不轨,便暗中联合荣国公,揭露了他二人的罪行,将叛军一网打尽,在众朝臣的拥立下登基。
有这前车之鉴,皇帝就像是害怕了一般,在位已十多年之久,不封后,亦不立储,最厌恶皇子与朝中重臣勾结,他将军政大权紧紧握在手中,就是防止大权旁落,给人以可乘之机。
宁贵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可是,不封后就能阻止后宫干政吗?不立储就能阻止皇子们结党夺嫡吗?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就像是诅咒,加在了皇室中世世代代人的身上。”
“母妃,儿臣争储,不是为了那皇权的至高无上,而是想改变。让那些有识之士能够施展他们的理想抱负,让那些充满正气的臣子稳稳地站在朝堂之上,其实真正打动我的,就是他们这无所畏惧的正义感!”话一出口,他便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终于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我都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母妃难道还不清楚嘛,金钱权利何时能入得了你的眼,我只是担心呐。”宁贵妃将元珩的手握起,满眼都是爱与担忧:“我如今已在贵妃之位,你舅舅任当朝中书令,在他人看来,这是何等的尊贵荣耀,可别人却不知道,陛下对我们早已心生忌惮。”
元珩惊异地望着母亲,从前他只顾着自己逍遥自在,从未在皇帝对他与母亲的态度上有所在意。
“你刚出生的时候,陛下是那样地看重你,我心里还在窃喜,想着陛下今后一定会对你寄予厚望。可是不知为何,渐渐的,他对我们母子的感情却越来越淡。你外公庆阳侯膝下只有我和你舅舅一双儿女,当年若无兄长的出谋划策,陛下何来今天的皇位。那时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有意任命兄长为中书令,可兄长是府中长子,自然要承袭父亲的侯爵,可陛下却向庆阳侯府下了一道密诏,命你外公不得再立世子,他也只能遵旨,”
“不得立世子?那这庆阳侯的爵位岂不是将无人承袭!”
“自你外公过世之后,庆阳侯便不复存在,我们崔氏一族的荫封也逐渐消散殆尽。好在有你舅舅还在朝中当职,我这个贵妃的身份在后宫多少也还是有用一些。”
母妃的话让元珩看清了一些事情,他豁然明白,为何父皇会让一个婢女出身的慧贵妃分掉母妃的恩宠,为何自己一直是个没有品级的郡王,这都是父皇制衡权利的手段。只因他一直未在朝政之事上用心,父皇才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宁贵妃整了整元珩胸前的衣襟,再三叮嘱道:“珩儿,万事千万要小心。母妃虽然内心不愿你走上这条不归路,但倘若真是那样,你又何尝对得起你的初心。大婚之后,你就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为了你的王妃,为了荣国公一家,凡事当小心谨慎,切不可冒进,凡事多与你舅舅商量,在他人面前,万不可过早表露你的争储之心,母妃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元珩握着母亲扶在他胸口的手,注视着她的双眸,那满是担心的眼神中又带着一丝期望。经历过后宫争斗、家族兴衰的宁贵妃早已心如止水,她唯一的牵挂就是元珩。
昭阳宫里仍旧安静,只有那阵阵清香飘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