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天录》 第四十章 善恶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

    字字珠玑，直指人心！

    任何学术真要专研到了极致，大多有共通之处。

    例如“凡人是否为羊”一说，又例如一代大儒王阳明所著《传习录》中，有关于善恶之论的一篇文章，两者之间表面上虽无太大相干，但究其最深层的本意，无非也就是——“人性”二字。

    阳明书院的几个学生也围在了康南坡的身边，见到自己的师长如此痴迷，纷纷把好奇的目光集中在了纸笺上，有几个人已是摇头晃脑的吟诵出声：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

    大厅中有些安静，方才宋城的举动大家都看在了眼里，此时见这些读书人如此投入，也不好过于打搅，所以基本都停止了交谈，在那里侧耳静听。

    对于这种过于深刻的善恶之辩，大多数修行者都是一种懵懂的状态，只有寥寥数人的脸上，才有着若有所得的神情。

    吟诵的声音越来越高，除了康南坡以外，阳明书院的六位学生齐齐放声，有了声振屋瓦之势。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

    只要有效果就好，宋城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脑海中多了一段异时空的记忆，还有青牛村十年的生活，宋城对于仙凡之别的看法，和其他修行者有着很大的不同，少了许多居高临下的俯瞰之态，却多了些亲近和认同。

    宋氏夫妇，宋二叔，小石头，包括陈夫子，还有青牛村的那些乡亲们，大多给他留下了比较美好的回忆，这些人身上的淳朴和善良，让他体验到了截然不同以往的感觉。

    在宋城的认知里，那些看似脆弱不堪的身躯中，除了平凡以外，应该还有一种可称之为不凡的东西存在。

    霍明轩看着阳明书院众人的忘我之态，向宋城投注了一个询问的眼神，他的心里有点好奇，也不知宋师弟给那些人下了什么猛药，搞得连康南坡都一反常态，沉浸于其中不可自拔，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宋城轻轻的摇头，没有解释些什么，实际上他也解释不了什么，一个物理学家兼半吊子的文学爱好者，你要指望他对这篇善恶之辩有什么发人深省的见解，那也的确是过于为难他了。

    善恶之辩还在继续，气氛变得有点肃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不论是懂或是不懂，皆是凝神倾听。

    学子们清朗的声音在大厅中不断的回响。

    ……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着善恶之辩的完结，这一次筹商会也算是勉强圆满的结束了，不过原本略带铜臭气息的聚会，最终却变成了一场深刻的学术研讨会，这一点也的确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之外。

    在离开大厅之时，大多数人的脸上多了一丝莫名的神色。

    霍明轩站在大厅的门口，正在送走那些客人，宋城三人也在他身后陪同，随着客人们一个个的离去，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批了。

    康南坡领着六个学生走了过来，先是和霍明轩闲聊了几句，大意就是多谢盛情款待，如有得罪之处请多多谅解之类的，霍明轩自是不会在意，也是客气应对，然后康南坡就把目光转向了宋城。

    “这位小友，怎么称呼？”

    刚才宋城把纸笺交给他时，他还没来得及问宋城的名字，结果宋城就逃之夭夭，然后他被那篇文章给深深吸引了，也顾不上这一点，此时才有机会当面询问。

    “不敢劳动老先生相询，我叫宋城。”宋城轻声答道，执礼甚恭，却又淡然自若。

    康南坡点点头，说道：“先谢过宋仙师，给了我等一篇如此绝好的文章，不过……”

    以他的学术造诣，自然是能体会其中的精妙之处，但在康南坡的心中还有一个看法，这篇有关善恶之辩的文章，虽然堪称前无古人，但也有没头没尾之嫌，最重要的一点，他想知道这篇文章是出自哪位宗师之手，为何之前竟从无所闻。

    对于眼前的情景，宋城心里早有准备，答案他早就想好了，闻言说道：“是我在一本古籍上所得，古籍篇幅极长，大概有十几万字，我只是匆匆翻看，能够记全的也就是老先生手里的那一篇。”

    “书名是什么，著书之人又是哪一位大儒？”康南坡接着问道。

    宋城犹豫了一下，说道：“书名叫《传习录》，著书之人叫王守仁，别号阳明先生。”

    实际上《传习录》是王阳明先生的语录、书信的简集，类似于孔门的《论语》，是在王阳明生前及死后陆续刊印的，说是王阳明所著倒也没错，总不能直接说是宋城所著吧，那云中城估计会被天雷劈成废墟的。

    “王守仁，阳明先生？那他……”

    “据古籍所记，阳明先生应是万年之前生人，早已仙去，这本古籍也是我幼年之时，在家中的故纸堆中无意翻出，此时应该已是不在了。”

    撒谎的事情就是如此，只要你开了头，接下来你就要说无数的谎言来圆前面的谎言，不过宋城采取了一个颇为干脆的做法，那就是毁尸灭迹，然后死无对证。

    “没了吗？……”康南坡喃喃道，脸上有着高山仰止之意，更有着莫大的遗憾和悲哀。

    他无法得知《传习录》为何不曾闻名与世，但他可以想象这是一本怎样的煌煌巨著，如果能重现与世，那将对大夏国、甚至是整个人族的文坛造成怎样的冲击，若再能进一步解开其中的真意，以之作为经世济国之用，那又将是人族多大的福祉。

    “怎么就没了呢？怎么能没了呢？……”

    康南坡心中有股酸楚的气息翻腾不休，脑海中强烈的晕眩一阵阵袭来。

    “老先生！”宋城连忙伸手去扶，他感觉这次有点玩大了。

    本来就是即兴所为，没想到竟对康南坡造成了这么大的刺激，他的心中一时也是颇为复杂。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会把别人看得比自己更为重要，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得以延续和传承，不至于走向毁灭之路。

    这一刻，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的老夫子，真正获得了他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