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雨停了,午後驕陽露出臉來,四下一片綠意碧景,夏冕便換了一身玉色直裰,前往安定書院一會王艮。
王艮此時一身方巾闊服,顯出一種古貌,近看時,見他長得方臉大耳,粗眉細目,行止間頗有豪爽之氣。他曾與湛若水聚會講學,見到夏冕倒也像見到同門師友般的親切,夏冕刻意提起之前的秦貞一案,說道:
「重審之前數日,見到貴門弟子在街頭講良知之道,可見到王學在此地能深入百姓之心。」
王艮聞言甚喜,說道:「先師所論,人人皆具良知,實不是王學深入民心,而是百姓之心,當中自有一個王學。」
「來到泰州是真的見到王學精神,不只是書生自修而已,而是要以天下百姓為念。」夏冕又說。
「正是,書生救世只見有入仕一道,但此道艱難,全盼著一個明君,別說世間明君難遇,就遇見了,也還有朝臣分黨結派的爭權,而今,先師所開的就是另一道,真正要救世,是覺民良知,百姓人人從良知作主,便是大同世界。」
夏冕聞言一驚,心想,自古從來都是以君為主,此說要百姓自主,那會是怎樣的世局?
王艮談得正樂,沒意會到夏冕神情有異,接著又說:
「我這一生的關鍵是在二十九歲那年,我做了一個夢,此夢真是改變了我的人生之路。那夜,我夢見天墜塌了壓在我身上,四處是萬民奔號呼救之聲,我使出畢生之力竟然就托天而起,我又見到日月星辰全亂了序,我伸手整布星辰回復天宇次序,此刻,萬民歡舞拜謝。我醒來時滿頭大汗,頓覺心體洞澈,當下覺知到萬物一體、宇宙全在我的一念之中。後來在三十八歲那一年遇見先師,心體有個踏實處,也更明確此生大責,覺民之任,我是死而後已了。」
「天下有道無道,是不能由君主之,乃是萬民主之。」
王艮末了這句話,重重往夏冕的腦上一槌。
幾日裡夏冕惶惶不安,王艮的一番話,讓他明白了這一路他見到的王門弟子,他們無顧於朝廷的禁令,積極講學,更進而建統分派,在各地鼓動、掀起無法預料的風潮,正如王艮所說的,他們是想透過百姓去改變天下,這不是謀逆是什麼?
夜裡他腦海裡反反覆覆響著王艮的聲音,他竟然說起孔子周遊列國只求一個賢王用他,是錯了途徑,要行道於天下,便是要喚醒百姓之心,這就是他要做的覺民大業。
治民之道,從來都是朝廷帝君的權柄,書生報國正當忠於皇上,協助朝廷治理萬民,豈可主張百姓自主?
夏冕開始追查王艮的底細,連著數日,他在安豐一帶四處探訪,安豐地處淮河入海之處,自古就以產鹽聞名,有兩淮鹽利甲天下之稱,王艮家族世居此地,原來是鹽丁,後來買賣私鹽致富。
夏冕查訪到安豐一帶許多鹽丁原來是蘇州人,在太祖皇帝平定江南之際,曾經遭遇蘇州城頑強抵禦,太祖乃在收歸蘇州之後將抵禦者貶為灶丁,遷居泰州,王氏家族即是當中一支。
不知這個家族所分布出來的勢力如何?夏冕傳令調查朝廷檔案,他剛傳送出給京城錦衣衛的暗號,獨自一人行走在城外的綠林裡,突然眼前一閃,他停下了腳步,抬頭往樹梢望去。
耳邊先聽見銀鈴般的笑聲,果然是蘭亭的身影,只見她一身青碧,從樹間飄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