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的季离常有些恨妹妹，他对母亲越是思念，心中的怨恨也就越深。年纪还小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可能被妹妹察觉，毕竟女孩子本就特别敏感。父亲也曾劝诫他们两兄弟：“你们母亲的死和连璇没有任何关系，她是你们的好妹妹，而你们也要一直当她的好哥哥。”
可是他自己却没有当一个好父亲。
父亲对连璇一直有些疏远，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心里不免愧疚，所以一直用最好的物质来满足这个没有母亲的女儿。父亲对两个儿子的教育理念是宝剑十年磨，离常、罗成的童年都很艰苦，所以二人很早就学会了独立。而连璇就不同了，她一直锦衣玉食，早晚起居都有奶妈和女奴照顾，甚至连住的房子都是最大最宽敞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连璇本该变成一个有些大小姐脾气的娇弱千金，可事实上，她却走上了习武之路。满岁时，面对摆满房间的各种物什，她却什么也没拿，而是抱住了一把匕首。看见那一幕时，已经八岁的离常忽然感觉到一种古怪的气氛弥漫在众人之间。似乎每个人看连璇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那时候他偷偷瞟了一眼父亲，却没有从父亲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之后，连璇便开始习武。
依照天都古礼，男子十二当立，到了十二岁必须成家。或许是父亲想起自己当初被老爷子逼婚的种种，竟然声称绝不过问二子的婚事，给予他们婚姻自由的权利。
离常当然便没有娶，罗成也没有娶，老实说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即使对女孩开始感兴趣，也不会想到结婚这上面去。何况十二岁时，离常一心扑在学习刀术上，罗成也痴迷于星相学。
十六岁那年，离常在自己的努力和家族的帮助下，通过了天舞的选拔测试，成为了演舞者。他所演的，当然不是凡俗的舞蹈，而是绽放杀戮的舞。刀之舞，血之舞。
在踏上这条路之前，离常回家看望，和父亲道别，和弟弟罗成道别。当他想和妹妹道别时，却找不到连璇。
“去她的武馆找吧。”父亲长叹一声，短短两年未见，他的白发似乎更多了。
离常猜想，这多出的白发，有些是为了皇帝的病情，有些是为了自己，剩下的恐怕是为了连璇。
他来到了连璇的房间。他确实看见了一个武馆。
离常从没有想到，自己妹妹的房间里，居然到处都是武器，不是木质的玩具，而是百炼精钢打造的真正的杀人武器。难道这么多年来，连璇都和这些武器为伴？想到这里，离常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连璇的生活。
在他眼里，妹妹一直被泡在蜜罐里，而且为人冷漠，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并且由于自己的心结，他也不知不觉间疏远了连璇。
他走近了一扇开了一小半的门，透过门缝看进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一束又一束，斜斜落在房间里的深色地板上。
宽敞的屋内相当安静，离常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连璇，她一身白衣若雪，素罗绑紧了长袍，居然正在舞刀。舞一把漆黑的刀。那把刀似已融入了充斥房间的阴影，连璇水袖翻飞，仿佛手中所舞，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朦胧的、化不开的影子。
离常在几年的磨炼中，已经成熟了许多，想到自己曾经对妹妹的莫名仇恨，忽然间心中苦涩。
就在这时，连璇的刀锋忽然逼近了他，那是她舞刀动作的最后一步，漆黑的长刀破开黑雾般的阴影，刀身上掠过一道道阳光，冰冷的锋芒缓缓滑过。
刀锋直指他的额头。
连璇的目光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忽然心头一哆嗦，勐地退后了一步。
连璇的目光为什么如此冰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有一天会用这样冰冷的目光望着自己。可他猛然想到，连璇并不知道自己在门外，她的眼神其实并不是冲着他。难道说，她在舞刀的时候，便一直是这幅样子？
那双深邃的眸子中，无法化解的冰霜，是因为怨恨吗？还是因为孤独？
似乎看清楚了门外人的身份，连璇眼中的冰霜少了很多，然而眸子依旧是清冷的。她没有放下刀，而是抱在了怀里，一如当初的她抱住那把匕首。她也没有走过来接近离常，而是靠在墙角里，让阴影埋没了自己的身体，只有那双仿佛冰雪洗过的眸子，深深、深深地望着门外的少年。
他的哥哥。
离常也不敢走近房间了，他在门口忐忑不安地望着妹妹，清了清发硬的喉咙，喊道：“连璇。”
没有回应。
“是我，大哥回来看你了，两年不见啦，你认不出我了？”
还是没有回应。
离常暗叹一声，已感觉有些尴尬，想不到自己已经和妹妹疏远到了这种地步。
“我来就是告诉你，我马上就要走了，可能好几年不会回来了。我知道这些年来，我这个哥哥不尽责，现在也要继续不尽责了，对不起。罗成和父亲…他们是爱你的。”说道这时，他忽然鼻子一酸，“父亲老了，你多陪陪他吧，等我回来时我还来看你，再见了！”
房间里依然没有回应，仿佛更加死寂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掉头，准备离开。
这时候，他似乎听见了一句话，可回头再去听时，却听不见了，房间里依然如同坟墓般死寂，外面的人已经等的很急了，于是他不敢再迟疑，转身离去。
直到再相遇时，已是沧海桑田，家破人亡。他才终于知道，连璇当初舞的那把漆黑的刀，就是孤刀斩寐。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