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那天是怎么退朝的。
反正我就毫无影响地退朝了。
皇帝不会杀我,剩下那些阿猫阿狗也惹不起我。
朝廷甚至不会公开指责我。
因为:如果朝廷公开指责我,他们就必须做出行动;因为如果他们指责了又不行动,他们的权威就会受损
所以:他们就不能指责我。
而且:因为朝廷不指责我,所以朝廷还会找出“不指责我”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他们找,不是我找。
我直达目的:我的信仰就是我自身。信仰就是相信不可相信之事。因此,我怎么会做错?我自身的正确性是不需要理由的!你们是无意识地欺骗自己,而我是有意识地欺骗自己!因此我的效率更高!而且不会出错!
几天后,朝廷发布了圣旨:
经过四大情报部门详细调查研究,现公布结果如下:
十年前,忠勇的洛北百万民众暗地联络大明朝廷,因此被赵正豹屠杀。
可见洛北百万民众是多么忠勇!皇帝决定给他们一个“第一忠义之县”的名号。
皇帝英明英明英英明!
但是,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伪汉刘兴朝!无论是洛北民众,还是赵正豹,都是无辜的!是刘兴朝造反,让天下自相残杀!
因此,全体大唐臣民必须把仇恨牢牢记在刘兴朝这个第一逆贼身上!消灭伪汉!消灭金陵!消灭刘兴朝!
大唐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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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的名声提高了。因为我一眼就看出了我家乡百姓的忠诚啊!可见我是多么忠诚!我是多么英明!
洛北县长给我发来帖子,上面是“大唐第一忠义之县中原洛北县县长拜会巡抚大人……”
我甚至收到了百万洛北县民的热情来信,感激我对洛北做出的伟大贡献,说我是洛北县的杰出代表……
他们都是“现在的洛北县人”,而不是“以前的洛北县人”。以前的“以前的洛北县人”还剩几万,目前是“现在的燕京人”。“以前的洛北县人”你们也别生气,说不定你们以前也是“从外地来洛北的外地人”,说不定你们的血里也流淌着原罪……这简直是肯定的。
你想啊,现在的百万“现在的洛北县人”都是外地迁来的,他们肯定要感激我啊!感激我腾空了洛北县,感激我给了他们好名声,感激我是洛北人里最大的官。
我不禁想着,哪有什么故乡?
在“禁锢严厉”的和平时期,故乡是我们的集中营;在“颠肺流离”的战乱时期,故乡是我们的行军营;在“热火朝天”的建设时代,故乡是我们的劳动营。
我们永远被朝廷控制着,朝廷才是我们的故乡。
朝廷存在。
故乡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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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皇宫。
人们看着我,表情异常。
我看见了赵余央。
赵余央的眼睛里闪烁着让我完全不解的神情。
我看见了张强生。
张强生得意洋洋。
表面上看,他失败了,因为我的名声提高了;但实际上,他成功了,因为我的名声只是在民间提高了,在皇帝、朝廷、内廷、外朝的眼里,我的名声大大降低了。
名声——奇怪的概念。说不定“名声”这个词也是不存在的。“名声”在一万个人心里有一万个不同的“名声”,而且有人比其他人更能控制他人心中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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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在皇宫走着。
我看见了东方明月——和她的宝贝女儿七公主李婉君。
她们在一起抱着玩。
四岁的李婉君太漂亮了,而且惊人地纯洁,就像一张白纸,等着人们去写些什么。
李婉君亲着东方明月的嘴唇:“妈妈,我爱你!”
东方明月亲着李婉君的嘴唇:“宝贝,妈妈也爱你!”
“爱”——奇怪的词。
傻乎乎的东方明月懂什么叫“爱”吗?四岁的李婉君懂什么叫“爱”吗?
“爱”是什么?从哪来?到哪去?她们能理解基因对“爱”的控制吗?她们能理解生物、人类的历史对基因的影响吗?她们能理解外物对自身的影响吗?她们能理解自由意志吗?她们学过哲学吗?她们上过大学吗?
她们傻乎乎的,完全不懂“爱”。
但是,我看着她们互相亲着,一个念头出现了:她们懂“爱”。
爱就是信仰。
信仰就是相信不可相信之事。信仰是非常可怕的事。它意味着可怕的自我牺牲,它意味着不顾一切的盲目,它意味着创生和天启。
假如你相信爱,那么当你的“爱”侮辱你、背叛你、变得丑陋、变得残忍、变得粗鲁、变成老太婆、变成老男人、变成死妖人、变成猪狗、变成灰烬、变成魔鬼、轮回一亿辈子,甚至杀死你……的时候,你依然爱她。
这就是爱。
父母就是爱。
情人就是爱。
我能想象,无论东方明月和李婉君如何变化,她们是“爱”的。
就像我的爹娘,无论我做出什么坏事,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无论是太监、逆贼、邪教,他们依然把我当成他们的儿子。
这就是信仰。
他们蒙昧——因为蒙昧就是信仰。
他们被**所控制——因为**就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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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想着:我太聪明了,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再“爱”了。
可悲。
东方明月:“你盯着我们笑什么?”
我:“没什么。”
东方明月:“你简直是超级坏人!你真的狠下心来杀了你家乡的一百万人?”
我:“对。”
东方明月:“为什么?”
我:“原罪。”
东方明月:“什么意思?”
我:“我们都有原罪。”
东方明月:“你入邪教了?”
我:“我跟邪教不共戴天。”
东方明月:“那你提什么‘原罪’?!‘原罪’是邪教的概念!”
我:“所有人都有原罪,只不过说别人有原罪的邪教有着更多的原罪。原罪是一种传染病,它不会导致死亡,因为它就是死亡本身。”
东方明月:“胡说!你说说,洛北一百万人有什么原罪?”
我对她讲着。
从我两岁来到洛北县讲起,讲着朝廷对县民的剥夺,县民之间的互相吞噬,道德的沦丧,生活的窒息,意义的虚无……
我说:“我没有杀人,我只是让死人变成真正的死人,因为他们就是死亡本身。我做了命运让我做的事情,我让历史成为必然的历史,我让结局成为必然的结局。他们罪有应得。我也罪有应得。每个人都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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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明月看着我:“为什么你他妈总是这么有理?!”
我:“你别当着小孩子骂人啊,小孩子是……纯洁的……无罪的……”
但我真的不确定。
我:“李婉君有罪吗?”
东方明月抱住七公主:“你在瞎说什么?!”
我:“或许,她真的是无罪的。”
东方明月:“你在胡说什么啊?!每个小孩子都是一张白纸!”
我:“你大概不懂什么叫‘基因’。你也不懂,每个小孩都会被污染,因为每个纯洁的小孩都会变成邪恶的大人。”
东方明月:“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她去上学啊!我不想让她变得像李长江那样。”
李长江——东方明月的大儿子,也是李鸿思的七皇子,而且是王储,地位仅次于皇储李长庚。皇储李长庚会成为大唐皇帝,王储李长江会成为大唐王爷。
说起来李长江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当初我带着朴晴虹、东方明月和其他三位夫人逃难,李长江就出生在长江边上。
我常见他,一开始很喜欢他,但最近不怎么喜欢他了——因为,他变成了一个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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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庚、李长江是大唐皇储、王储,也是未来的大唐皇帝、王爷,身份自然高贵无比。
他们一直在皇宫学校上学。老师是各种各样的人,因此你不要想着什么“用太子太傅来控制太子”——因为有几百个太子太傅!就像皇帝不可能被奸臣贰臣控制,皇储、王储也不可能被太子太傅控制。
皇储、王储接受着无数人的知识和思想。我可以说,他们长成什么人,完全看他们是什么人——或者换个说法,“朝廷整体的知识和思想加上他们自己的本质”就是皇储、王储的思想。
比方说,我曾经也教过李长庚、李长江几节课,但我不可能把我的思想传给他们——因为我就教过“几节课”啊!在我之前之后,各种各样的人给他们上了几千几万节各种各样的课!
李长庚、李长江就这样长大了——可惜,长歪了。
其实按照“皇储、王储”的标准看,也不算长歪,无非就是杀杀男人、抢抢女人什么的,这都不叫事儿!只要将来他们当了皇帝、王爷,不杀光所有的男人,不抢光所有的女人,他们也是明君、忠臣嘛!
东方明月有些不“爱”李长江了——或许,一直就不爱。
对了,你知道李长江是如何知道东方明月是他娘的吗?
李长江贵为王储,因此一直被朝廷“好好培养”着,东方明月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四岁的李长江学“娘”这个词的时候,老师指着黑板上的皇帝皇后画像说:“你看,这就是你娘。”
李长江看着皇帝皇后画像,说:“哦!老师,我明白了。”
他看了会儿,说:“那么,右边的女人是谁啊?”
老师:“右边的女人就是你娘啊!你看哪儿呢!左边的是第一皇后朴晴虹,是你大娘。”
李长江:“哦。”
他又盯着右边的头像看,又盯着左边的头像看,问:“娘是什么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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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李婉君说:“多可爱啊。”
李婉君挣脱着东方明月,要过来抱我。她说:“叔叔给我讲故事啊!”
我:“我都讲了一百个了!”
李婉君:“那讲两百个!”
李婉君一直喜欢我讲的故事,因为我的故事毫无意义,但很有趣。
她不喜欢宫女讲的故事,因为虽然有意义,但太无趣。
比如有一天,太监对李婉君讲“割股救母”的故事。
李婉君听着听着就哭了。
东方明月上来就给太监一个嘴巴子:“滚!以后不要让我见到你。”
东方明月:“好了,他逗你玩呢。”
李婉君:“妈妈!我要听香肠和包子打架的故事。”
东方明月只好硬着头皮讲“香肠和包子打架的故事”。
李婉君:“张名已经讲过这个故事了,你讲下一个‘香肠和包子打架的故事’。”
东方明月只好更加硬着头皮讲“下一个‘香肠和包子打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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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婉君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只好给她讲“香肠和包子打架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娘给我讲的;是她大小姐给她讲的;是她大小姐的老师给他讲的;老师是儒教大学的;以前是帝国大学的;据说还是“元老会”的……
娘只给我讲到了“打群架的故事”,剩下的都是我编的——因为李婉君总是不停地问:“以后呢?包子和香肠还找了谁?他们到底谁最厉害?”
好吧,现在,我决定用我三十五年的全部知识和能力,来回答这个世界的终极问题——“到底香肠和包子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