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照天五年四月四日,那是一个春天的早上。
微风、阳光、土墙、栅栏门、柳树、老婆子、知了壳、螳螂卵里爬出的小螳螂们……
军户头子赵不孬问:“你们长大了想当什么?”
他儿子赵大壮说:“我要当大将军!”
二儿子赵二壮说:“我要当皇帝!”
赵乾坤对赵二壮说:“那你让我当宰相啊!”
赵二壮说:“嗯!”
有人(似乎很漂亮的女孩)说:“我要当皇后!”
有人(似乎很强壮的男孩)说:“我要当武林盟主!”
赵星月说:“我要当妈妈,我要生好多小孩子!”
赵大阔说:“我要当货郎,卖好多好多钱,吃好多好多糖!”
我说:“我只想……只想去村外看看。”
赵良骏(我爹)说:“别的村和我们村还不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的!好好待着吧!”
赵无极(狗剩儿爹)说:“该出去看看啊!大千世界,任你遨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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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稽查户的赵二胖子、收税户的赵竿子去查我家的户籍。
爹、娘没有户籍证,跪着求情。
没有户籍,按律当斩。
他们去摸娘的脸和胸。
爹拿着菜刀过来,赵二胖子、赵竿子跑了。
我觉得很丢人,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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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我看见赵大壮、赵二壮在欺负狗剩儿和赵星月,甚至扯着赵星月的衣服。
我去和赵大壮、赵二壮打架。
他们把我摁着地上打。
此时,赵阿荣上来打赵大壮、赵二壮。
他们打赵阿荣。
赵阿荣有一群哥哥啊,他们冲过来打赵大壮、赵二壮。
赵大壮、赵二壮被一群人摁在地上踹。
打完,各回各家,我回去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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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县里来人了。
大批的兵户从县里过来,是赵不孬带来的,去地主家抓人。
地主赵三爷说:“是阿荣打人的,是大牛、狗剩儿撺掇的。”
于是,兵户找到我家、狗剩儿家,打我爹和狗剩儿爹。
我们孩子藏在后面。赵星月哭着想冲出去,我生气地说:“都是你惹的祸,你现在出去有什么用啊!”
他们打了一顿就走了。
地主家赔了钱。
我爹和狗剩儿爹给赵三爷道谢。
赵三爷:“少来这套!还钱!不要不想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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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狗剩儿、赵星月在村口逛,被村口的热闹景象吸引住了。
盐帮帮众走乡串户,到了一个村,就敲着大锣,吹着喇叭,挂着彩旗和横幅。大明禁锢严厉,因此我们都看不到外人;但只要你出钱,就能随意走。
这些人不常见,因此村里跟过节似的。他们不但卖盐,而且卖糖、卖玻璃球、卖弹弓……可惜我都买不起。村里的孩子围着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棒棒糖。好多小孩子(甚至包括我)的梦想都是:长大了去加入走街串巷的盐帮!
盐帮一看人聚得差不多了,大喊:“我这里一个银元一罐盐。别看贵,我们先不收你钱,先赊着。什么时候天狗吃太阳,我就回来收你的债。如果没有天狗吃太阳,我就不要你还债!”
人们一听,虽然一罐盐巴要一个银元太贵了,但人家不要钱啊!要债要等到天狗吃太阳。可是天狗怎么吃太阳?人们只听到天狗吃月亮,谁听说过天狗吃太阳?所以先用他的吧。哈哈,这个傻贩子!
于是人们都去赊他的盐巴。
我大声说:“我爹说天狗吃太阳是月亮挡住太阳!”
他们:“你知道啥时候挡住不?”
我:“不知道啊。”
他们:“那废什么话?!快滚!”
我:“你再骂我,我就报官了!卖私盐是死罪!看把你们都抓起来砍了!”
吓得他们赶紧拿糖给我吃。
我吃着糖,搂着赵星月就走了。
他们看我搂着赵星月,说:“这小崽子,这么点就搂着女孩子!长大了还得了!”
夕阳下,我们三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高兴地吃着
对,我们就是高兴地吃着——因为每个人小时候都是没心没肺的无忧无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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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八月八日,是我的十岁生日。
一大早娘就在家给我做面条,而我出去和狗剩儿、赵星月玩。
我们走到村口,又他妈碰到了盐帮的人!
人们笑话他们:“傻子们,你们的天狗吃太阳呢?”
那些人不说话。
我笑话他们:“傻子们,你们又要给我糖吗?”
他们对我们小孩说:“小孩们,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他们拿出了“照片”——这些大照片吓坏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彩色照片。照片非常贵,因为在大明每人只有一张小黑白照片,而且是朝廷的户籍证照片。
我看着那些大照片,就像第一次低头看水面——我以为自己要掉进宇宙里去!对!“宇宙”!他们第一次告诉了我“宇宙”这个名词!他们还指着照片,告诉我这是“小行星撞击木星”“木星的巨大光环”“黑洞吞噬恒星”“两个银河互相撞击”,还说这是“神创世纪”……
我对那人说:“为什么你前面的照片看起来是真的,但后面这‘神创世纪’怎么跟画画似的?”
他们:“你想,神创世纪的时候,那时都没人,怎么照相?!因此,这就是画画!这充分说明了我们的科学性、完备性、真理性!”
我:“什么意思啊?”
他们:“宇宙有四百亿年的历史,人类是渺小的,只有神子最伟大!”
狗剩儿:“胡说八道!”
但我信了,因为爹给我说过这些事——只是他没照片。
我:“我好喜欢,我要这个!多少钱?”
他们:“一个金元。”
我大怒:“一个金元够买一头牛了!”
他们:“你别嫌贵啊!谁买了这个,谁就是神子。”
我:“什么是神子?”
他们:“神子是真理的维护者,正义的守护者,历史的终结者。神子为了世界,放弃了后代。只有放弃了**的直觉,才能得到精神的理性。世界没有意义,只有神子有意义;世界有原罪,只有信神子,才能得到拯救。”
狗剩儿:“不要信他们!”
我们就走了。
但是,我眼睛里满是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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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看村东水坑的浸猪笼。
村东的李阿美偷人了,村长赵三爷要拿她浸猪笼。
李阿美长得挺漂亮的,可惜是外县的人,没娘家,因此受欺负,尤其是他丈夫吃枣胀死后——我记得很清楚,她丈夫死了,她说她丈夫吃枣胀死了,但别人说她是噎死他的……
总之,当时几百人看着村长赵三爷要浸李阿美的猪笼。
我想起李阿美给我吃过糖的事。
李阿美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你没有权力那么干!偷个人而已,没偷没抢,没杀人放火的!你就当不知道不行啊?”
赵三爷:“我是村长!村长有权力。”
我:“你不是人家,你管人家呢!你为什么就浸女人的猪笼,不浸男人的?你村里的女人偷人,那是你没本身。为什么你不浸你自己的猪笼?是你的错!你才该死!”
赵三爷:“那我不管了,大家举手表决。同意的举手!”
村东池塘围着几百人,此时呼啦都举起了手,还有小孩子高高兴兴地举着双手。村里很无聊,浸猪笼算比较少见的娱乐。
我:“他们没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每个人只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如果他们想浸自己的猪笼,那就浸自己去。凡是举手的,你们都自己死去!你们管不了别人!”
赵三爷:“多数人同意就行,我们现在要浸死她!”
我:“你说多数人同意就行,我还说少数人同意就行呢!同意浸死全村人的举手!你看我举手了,好,你去把全村人都浸死吧,因为我同意了!”
赵三爷大怒了:“小屁孩滚蛋!”
他大喊:“淹死她。”
李阿美在木笼里,只有脑袋在水面。她大喊:“我会回来的,你们记住我的话!你们够该死,一个不剩!”
我:“别来找我,我给你求情了!”
赵三爷大喊:“淹死她啊,等什么?!”
于是那个女人咕隆一下就沉下去了,只有黑色的头发浮在绿水之上,一会儿连头发都没了,水面上只有她的桂花花环飘啊飘,就像水中的月亮。
木笼坠着石块,沉下去,沉在漆黑的水底。
李阿美在水底挣扎着,就像被黑洞吞噬着。
突然,天空变黑了。
我记得非常清楚——不是日全食,而是日环食,因为所有的树荫都是环形的形状。
知了都不叫了。
起风了。
很冷。
安静得可怕。
人们想起了女人的话:“我会回来的,你们记住我的话!”
人们大喊:“把她捞出来!她诅咒了我们!”
盐帮大喊:“不是她干的!是我们!是我们让天狗吃太阳的!记不记得?!”
人们想起来了——四个月前,全村人都拿了盐帮的盐。
人们赶紧交钱。
我看见,水底的女人已经不冒泡了。
我想着:盐帮太厉害了,居然知道日全食——哦不,日环食什么时候来!
我想,他们说的都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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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后,那些人找到我,对我说:“神子是真理的维护者,正义的守护者,历史的终结者。神子为了世界,放弃了后代。只有放弃了**的直觉,才能得到精神的理性。世界没有意义,只有神子有意义;世界有原罪,只有信神子,才能得到拯救。”
我看着他们。
他们:“小兄弟,想不想做神子?!”
我认真地点点头。
他们:“照片一个金元给你!你就是神子!带我们开启天启!”
我回家,看到娘在外面干活,爹也在外面干活,没人注意我。
我打开娘藏起来的柜子。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她藏了钱。平时我一个月偷几个铜元,她都不知道我偷。
这次,我偷了家里攒了几年的几百个铜元、十几个银元,装进一个大袋子,用力扛着,尽心藏着,给了盐帮。
盐帮给了我照片:“藏好!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别让别人知道!知道了就不灵了!照片就是信物!你就是神子,带我们开启天启!你要推翻邪恶的大明,建立一个自由、平等、国强、民强的中华!”
我郑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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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生气地大哭。那是她攒了几年的钱。
她问我。
我说没见。
她打我。
我不承认。
我宁死不承认。我偷的时候没人看见,你凭什么说我偷了?!
我的脑子里想着宇宙,想着神子,不理她。
我心想:“渺小的人类,世俗的生活。”
她一边打我一边哭。
我想:“我死不承认,因为我都说了我没偷。我不能撒谎啊。只要我不改口,就不是撒谎。”
赵三爷来了,大喊:“欠我的钱呢?该还了吧?”
娘大哭:“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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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娘就走了。
年底,爹翻出了我的照片。
爹打我,打得我皮开肉裂。
我承认我做了,但我不承认我做错了。为了中华,为了真理,为了未来,牺牲渺小的现在、渺小的生活,难道不是正义的吗?
狗剩儿爹赵无极拿出了几本书,上面讲述了如何推算出日全食的步骤。
我承认我做错了。
新年的时候,我摸着娘留给我的信。
我说:“我发誓,把这一切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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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妈的,我又想起来了。
我举起了手枪,对着十几个人的头一个个开枪。
我发誓,我没有吃“醉生梦死”,但我的身体似乎分泌了自己的“醉生梦死”——001秒内,十几具尸体相继摔在地上,仿佛同时摔在地上。
白色的脑浆流淌在鲜红的地毯上,就像一串月桂花环飘在水面之上。
我全想起来了。
我的记忆完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