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改姓?同意。”
赵普民终于改姓了。
改姓的时候,他提心吊胆。以前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居然可以改姓。
他想起了东方驹。他羡慕东方驹改成陈驹,因为他爹姓陈;他羡慕陈驹改成张无名,因为他发现他爹其实姓张。
他对东方驹说:“你怎么说改就改了?”
东方驹不屑地说:“当初你叫刘普民,到了邯郸还不是改了?”
那时的赵普民回想着他还叫刘普民时候的事。
他家虽是士族,但已经破败好久了。平时他爹总是咒骂着,打骂着下人。他娘一个一个地生孩子,从不停息,多生一个孩子就多放一瓢水。他父亲矮小,母亲矮小而胖。他看着父母的辛苦样,想去抬水,结果一下子弄翻了。他爹打他,他惊恐地跑了出去。他在祠堂里睡了一天一夜,他在那里看着几百个祖宗的名字。
此时的赵普民不停地回想着那时的回想。
改姓的时候,赵普民对户部部长赵余央说:“我是全新的我,自由的我,就像——张名。”
赵余央疑惑地看着赵普民,给手下点了点头。
赵普民消失了,刘普民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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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普民听到一个声音——“你兄弟来了。”
平静的一句话,让他的心脏加速,脑袋轰然作响。
他有好多兄弟,因为他听别人说他有好多兄弟。
他从小在北方长大,连乡音都忘了。他走的时候,只有两个哥哥,但后来听说有了十几个弟弟。他记得在小时候的邯郸,别人打他,说他是南方蛮子,让他滚回南方。他身子弱,皮肤黑,说话怪。他经历了十几年,襄阳话早忘光了。
他见了他兄弟,该怎么说呢?他不知道他兄弟名字怎么办?他给他什么礼物?他给父母什么礼物?京畿有什么值钱又有意义的礼物?如果家里要他帮忙,他一定帮;就算求张强生,也要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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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普民在皇宫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他觉得他和他是相像的。他们有相同的血缘、相同的基因、相同的情感、相同的文化——从这点来说,他和他就是一个人!
刘普民:“你是我哪个弟弟?”
那个弟弟说:“哪个弟弟也不是!这是我爹给你的信!他不许你用刘这个姓!你不许你再提‘襄阳刘氏’这四个字!”
刘普民:“为什么?!”
那人说:“因为你是家里的耻辱!错了,你不是我家的人!因为你是耻辱!”
刘普民以为在做梦。
他左右看着,大家都没注意他。
阳光好强烈——幻觉吧,似乎是做梦。
他一低头,看到了手里的信。
他继续左右看着,大家都没注意他。
阳光好强烈——幻觉吧,似乎是做梦。
他一低头,再次看到了手里的信。
是梦的话,为什么还不醒来?
他不知道该不该撕开这信。
他想起了以前的三封信——那几乎要了他命的信。
突然,刘普民有一种恐怖的想法:他的生命就是无限的循环,他经历过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场景都是一模一样的恐怖场景;他已经死去,而以后永远是行尸走肉。
刘普民撕开信,看着信,浑身打哆嗦。
剩下的完全不记得了。
几天后,刘普民改成了赵普民。
从此以后,士族刘普民消失了,不是太监又不是正常人的赵普民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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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理解赵普民,因为我和他是两种人。我一直怀疑,我们两种人之间的差异是不是足够产生生殖隔离了,就像蚂蚁和草履虫,就像圣地人和内地人。
锦衣卫间谍和机密处间谍的报告都说:他既不喜欢男人,又不喜欢女人,啥都不喜欢,除了晚上喜欢看他爹他娘的照片——有时候,赵普民会捧着照片说:“我爱你们。”
间谍们都说:“这人是不是变态啊?”
听到间谍们的话,我安静了好久。
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说过这个词了——爱。
我记得最后一次,好像是我说我爱娘。
我想起我唯一的一次“初恋”,那位我已经记不清音容的女同学。当时我想对她说“我喜欢你”——虽然连这句话也没说。
哎。
往事就像灰烬。
灰烬都成了灰烬。
又想起来,十几年前,我和赵普民都是宫里小太监时,他也说:“我爱我爹我娘。”
我说:“爱只是激素、基因、外物对我们**、精神的挟持,它是我们的动物性而不是我们的人性,它是我们的人性而不是我们的神性。没有爱这种东西。这个概念存在,然而实质不存在。”
赵普民:“《统治书》里说,人们的感情分为爱、罪、耻、畏,我觉得爱超越了罪、耻、畏,它就是我的唯一。”
我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幻觉。我们是自身的奴隶。我们一无所知。人若成神,就必须超越爱、罪、耻、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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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民身体恢复后,一直想要“克隆”。
赵余央问赵普民:“你为什么要克隆自己?”
赵普民:“我是我爹的儿子,我们留着同样的血,体内是相同的基因,我们是血缘最亲的人。这就是爱。”
我很想安慰他:人是自我的,而不是他人的。
像我、赵余央、张强生这些人,对这些身外之物毫不在乎。我们发明各种理论、事实,来证明自我的正确性;如果不能发明或懒得发明,我们就信仰自己的正确性;而赵普民却毫无意义地证明着——别人的正确性和自我的错误性。
我想,我终究没去劝他,因为我明白:我是他的外人,正如他是他的外人。
他的信仰是他的家人。
他是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