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枣树消失了,无论是在概念上还是实体上。
赵家庄消失了,无论是在概念上还是实体上。
家乡消失了,无论是在概念上还是实体上。
只剩下记忆。
然而记忆已经支离破碎。
假如黑枣树在,我可以指着黑枣树说,你看,这些黑枣不是枣,是小柿子,因此,我没有泡过蜜枣,那是东方明月泡的,我只是种过黑枣树。
我可以指着它的刺,说,当年它就刺过我。
我指着它的毛毛虫,说,当天它就蜇过我。它的毛毛虫和东方明月的小老虎不是一种毛毛虫。
但现在不行了。
我如何证明我没泡过蜜枣?
我如何证明我有过我的黑枣树?
凭我的记忆?
凭狗剩儿的记忆?
凭东方明月的记忆?
记忆……有趣的词。
记忆是什么?
灵魂?
意志?
或者像《统治书》所说的,没有“记忆”这种东西,“记忆”只是人脑中的物质,我们想改变记忆,就可以随意改变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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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我只记得那天是一片空白。
我记得我一枪毙了县长。
我说:
“我不关心我的村子,因为我从来不关心它;之所以我从不关心它,是因为我现在也不关心它——那是自始至终的选择。
我不关心我的村子,正如我不关心洛北、洛阳、中原、天下。
我只是我,我的回忆是我。
我是我,是因为我有我的回忆。
我有我的回忆,是因为回忆有回忆的寄托。
它有坚固的内核,就像雨雪的凝结核,就像大海中的孤舟,就像脚下的大地。
在我的回忆中,我有一个院子,院子有我的房子,房檐下有一株黑枣树。
而事实上的赵家庄,也必然有一株黑枣树在房檐下,老房子在院子里。
但是现在,赵家庄没了,院子没了,房子没了,黑枣树也没了。
那么,谁说我的回忆是我的回忆?
我就像无尽雪夜里的雪花,就像无边大海上的浮萍,就像永坠地狱的孤魂。
没有东西是确定的。
没有东西是真实的。
那么,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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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杀了县长?县长真死了吗?好像没有,因为狗剩儿、小李子、小王一直说,说我没杀县长,我也没发表那番长篇大论。
然而这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愿意,他们甚至可以说他们亲眼见过我从月亮上走下来,而且,他们内心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因为那就是他们的记忆,就像无数教徒真心认为圣女去过太阳上觐见神一样,这种记忆就像他们肠子肚子脑子一样真实。
我杀了县长,或许没杀,谁知道呢。
那看自我认知。如果我觉得我是好人,我就没杀他;如果我觉得我是坏人,我就杀了他。或许我杀了他,但下意识地想写回忆录的时候把自己伪装成好人……我写得又如此含糊,似乎是为了掩盖……又或者是真的没杀……
你可以把县长找出来证明,然而,县长和黑枣树一样不知所踪……一切都无法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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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记忆。
记忆就是一切。
一切都是记忆。我剩下的也只有那些记忆了。
记忆是娘。那天下大雨——我记得潮湿的气息,记得娘温软的手,记得冰冷的大雨——我不想去上学,娘抱着我,说:“多读书,长大才能报效朝廷,给我们家报仇。”
记忆是爹。爹给我做木马。爹拿起斧头,砍倒一棵枯树,花几天时间给我做了一架木马。我记得木屑飞起的样子,木屑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记忆是木马。我去玩木马,别人夸我们,而赵大壮来抢我的木马。
记忆是正义。我打得赵大壮满地找牙。
记忆是不义。我被赵大壮打得满地找牙。
就像即将被浸溺的人,我突然抓住了我的记忆。
我记得温馨的深夜,县城的路灯亮着,那些拥堵的人们,那些寂静的街道,爹娘拉着我滑雪。
记忆是白天。百无聊赖的白天,只有去看螳螂出壳。
记忆是深夜。夏夜犹如白日,有月亮、云彩,有蛐蛐在鸣叫,有青蛙在“呱呱”。
记忆是季节。记忆是春实秋华。春天冰雪消融,夏天突然而至,秋天万物萧条,冬天极端冷酷。
记忆是第一个吻……然而……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记忆就是历史。人们可以毁灭一切,唯独记忆永存。
记忆即是世界。因为世界只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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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快乐吗?
每个小孩子都觉得自己是快乐的,然而他们长大,发现自己不快乐了,于是就说,只有小时候才是快乐的。其实不对,世界上任何时候都有小孩子,因此,世界上任何时候都是不快乐的。
或者说,每个大人都觉得自己是不快乐的,然而小时候一直很快乐,于是就说,只有大人才是不快乐的。其实不对,世界上任何时候都有大人,因此,世界上任何时候都是快乐的。
人应该珍惜一切,尤其是事物如此短暂易逝。
我不该删减自己的记忆。
因为,记忆就是我。
以前我总是想,如果我忘掉了东西,东西也会让我回忆的,反正东西不会消失。然而,东西真正消失了,我才觉得可惜。
当一切都消失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
人应该往前看,珍惜记忆,存储记忆,就像过冬前储备粮食。
我有些后悔,对我的黑枣树,对我的记忆。
很久以前,我就在不停地消灭我的记忆。
意思是,很久以前,我就在不停地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