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二年正月十六日寅初一刻,天还未大亮,此时晨凉如水,细风钻进花乘舟的后脖颈时,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后背刚刚渗出的温热汗水顷刻如寒冬的冰雨,一下子全部钻进了他的心中,令他混乱的心脏也随之抖动了一下。
花乘舟,字无色,金陵广德人氏,早已过了而立之年,长相也算是中上之姿,正是:面容清秀目字脸,二眉相交配细眼,鼻头宽长口如弓,轮廓相扶耳内圆。他如今是尚药局一名新进的侍御医。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庄严而又神秘的地方,有点向往,却又有点害怕。他的右肩背着一个木箱,疾步地跟在前面两位引路人后面,他稍稍向左一瞟,东方已经出现了很纯很纯的鱼肚白,让他感觉很迷离,如天马行空一般,仿佛觉得自己的未来像随着清晨的鱼肚白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
花乘舟趋步紧跟着引路人,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个游廊穿堂,边走边思量着。昨夜,花乘舟第一次在尚药局值夜,他正在打瞌睡的时候就遇到一个突发事件:今晨寅时初刻,监国太子被发现已经不省人事多时了,如今依然昏迷不醒。他刚刚听到这个消息,心脏不由地砰砰直跳,他既兴奋又担忧,如果他能够凭着自己高超卓绝的医术,将监国太子从睡梦中唤醒,那么他以后就能够在尚药局里立足了,甚至能够得到监国太子的青睐,一展他的医学抱负,这是每一个学医的追求,亦或是他个人的最高梦想。但是如果监国太子经他一番诊治后,没有醒来,甚至一命呜呼,那么他的御医生涯,甚至他的性命也会就此终止了。
思绪如电,他马上又低下头,一路小跑似的走在用着汉白玉铺满的地面上,在两盏灯笼的照耀下,脚下闪耀着温润的光芒,前方隐约可见一座宫殿,被云烟氤氲笼盖着,很不真切。越来越近,花乘舟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突然脚前出现一溜四级台阶,他愣了一下,抬起头,就看见那宫殿的飞檐上用檀香木雕成的两条飞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欲腾空而飞一般,金黄色的琉璃瓦现在被晨色掩盖下顿失色彩,瓦片下悬着一块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四周镶着金边,隐约可见上面题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瑶光宫。匾额下挂着一副羊毛毡帘栊,帘栊上绣着五彩云凤,两位引路太监已然掀开帘栊,低首哈腰地面向花乘舟,花乘舟顿了一下,平抚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心中默念神农保佑,就提起衣袍的前摆匆匆拾级而上。
此时,晨霭深厚,华灯依旧;残冬绕梁,吾心悠悠。
花乘舟刚刚踏入正殿之中,一股股香气袭面而来,一阵阵热浪扑面缠身。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居中而置的螭首凤纹罗汉床,床宽三丈,床的正中是一座软坐榻,坐榻两边各置一圆几,床的三面围栏镂刻着螭首凤纹,绚丽而又庄严,雅致而又大方;罗汉床后面是一道苏锦百鸟朝凤屏风,屏风上绣着百鸟朝凤图,富丽堂皇,贵气逼人;罗汉床两侧竖立着两个三尺高的三足白瓷莲花香炉,莲花瓣片片朝上,微微收口,自然而不失庄重,炉身五层,错落有致,下连三层台基,典雅沉稳,香炉正燃着龙脑香,两股暖香袅袅升起,浓郁而又沉重;殿内摆放着数个掐丝珐琅七星烛台,烛台铜制,烛台底座用珐琅嵌绘着朵朵牡丹图案,每个烛台上点燃着七根通臂红烛,灯火通明,犹胜白昼;大殿内竖着十数根金丝楠木立柱,每个立柱上都雕刻着盘柱而升的金龙,栩栩如生;殿内有许多姿色清秀的宫女恭首在两侧,或手托金盘,或手端金盆,或手捧金盂,不一而足;大殿的东侧,竖立着一道巨大的沉香木十二花神屏风,屏风镂刻着梅花、杏花、桃花、牡丹花、石榴花、莲花、桂花、菊花、芙蓉花、山茶花、水仙花等十二位花神,面向昆仑山,遥寿西王母;花乘舟竖耳细听,屏风里传来一阵阵抽泣之声。
花乘舟在立于殿中等候,其中一位引路太监绕过屏风进入暖阁传话了。有七八个着装艳丽的绝色嫔御站在一张白檀香榻前,个个手拿着精致的手帕掩鼻轻轻地抽泣着,其中一位柔美脱俗的女子边哭边唤:“殿下,殿下……”
那太监快步走至那脱俗的女子身旁垂首禀道:“禀太子妃,花御医已经到了。”
太子妃连忙止住了抽泣,起身侧立让出位置,满面愁容的道:“速唤花御医入内为殿下诊治。”
那太监施礼唱诺,片刻便引来花乘舟。
花乘舟忙疾走几步,掀袍跪地,道:“下臣参见太子妃,参见各位嫔御。”
太子妃右手悬空虚托道:“花御医免礼平身,速速诊断太子殿下玉体何恙,为何本宫一直唤不醒殿下?”
花乘舟唱诺起身,将药箱从右肩上取下,整了整衣袍,坐在凤榻旁的圆锦凳上,从药箱中取出脉枕,轻轻地将监国太子的左手放在脉枕上,右手三指按脉,刚一触脉,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我命休矣!”。
因为此刻监国太子的手腕冰凉一片,且毫无脉象,他已经顾不得什么宫中礼仪,倏地站了起来,伸出左手就将监国太子的右手握在左手,也是冰凉一片,他的心也冰凉了一片,右手颤巍巍地向太子的脉搏上按去,顿了半盏茶的时间,突然如触电一般收回右手,探了探太子的鼻息,无进亦无出,花乘舟彻底绝望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起来:“殿殿殿下殿下宾天了,殿下宾天了。”
顿时殿中安静了片刻,瞬息后,“呼”地一声,凤榻前跪倒一片,太监们、宫女们、嫔御们都号天哭地叫将来,太子妃也哭得花容失色:“殿下,殿下……”不停的呼喊着,发自内心的呼喊着,足足一顿饭的时间没有消停下来。
太子妃显然是没有做好太子突然宾天的准备,她一生的心潮全部倾注在太子身上,她感到自己只为太子而生,自己只为太子而开心,自己只为太子而悲伤,如今他的生命突然从她身边流走,如同抽掉了她的心神一般,她手足无措,她六神无主,她肝肠寸断,她泪流满面,她悲痛欲绝,她万念俱灰。她只知道一个劲地在流泪,只知道一个劲地在痛哭,场面一片混乱,她忘记了自己如今是一宫之主,这种场面需要她来主持和控制,她忘记了自己是玉叶金柯的太子妃,这种场面下哭得死去活来有失大家风范,她只记得自己是太子的女人,而死去的是她的男人,所以她只知道一个劲地痛哭流涕。
“额,额,头好痛!”突然殿中传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混乱的哭声戛然而止,连那太子妃晶莹的泪珠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怎么了?我怎么头好痛?呃?这这是什么地方?”这一次,大家都听见了,是从凤榻上传来的声音。
太子妃和花乘舟都急忙抬起头,想要靠近太子,看看是不是有奇迹发生,太子妃注意到花乘舟的动作,脑子突然清明了起来,她明白此时花乘舟的作用比她要大,所以她立马让开,好让花乘舟及时诊视。
花乘舟此时也顾不得礼仪了,向太子妃微微一欠首,便跪走到凤榻前,他看到那太子双眼微睁,依稀可见一双明亮的眼珠左右转动着,那太子正皱着眉,蹙着额,面容微微透着痛苦的样子,花乘舟忙问:“殿下,殿下醒来了?”
那太子满脸奇怪地看着花乘舟,喃喃地道:“殿下?殿下?”他神情木然,面色憔悴,花乘舟身旁的太子妃已经站了起来,一脸激动地盯着那太子道:“殿下,殿下,殿下醒了?醒了便好,多谢佛祖庇佑!”她双手合十,微微颤抖。
那太子没有理会,还是念念不停:“殿下?呃,我这是在哪儿?哎呦,头好痛!”
花乘舟闻言,面色一紧,赶紧将那太子冰冷的左手放在脉枕之上轻轻一按,顿时满脸疑惑,忙站起来将那太子冰冷的右手握住,颤颤地一按,还是没有脉象,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花乘舟忙将那太子的右手放回,右手双指一并,探向那太子的鼻前,有微弱的气息传到他的双指,刚刚还没有呼吸的,怎么回事?见鬼了?吓得花乘舟倒退几步。
太子妃见状,一脸紧张地问:“花御医,如何?有何不妥之处?”
花乘舟却连连摇头:“怪哉?怪哉?怎会如此怪异呢!”
“胸口烫,胸口烫,好烫啊!”那太子直嚷嚷着,手脚却好像被绳索束缚了一般,不能动弹,音容虚弱。
花乘舟仍然沉浸在惊讶之中,没有听到那太子的呼声,太子妃也不顾花乘舟的一脸惊色,拨开了花乘舟,便一头扑到那太子面前,一边抽泣一边慌张地解开太子的内衫,嘴巴也没有闲着:“殿下,殿下醒来便好,婢子被殿下吓得已六神无主,殿下胸口烫么?这里么?婢子看看,啊……”她已经解开了太子的金色内衫,只见那太子胸口上的玉观音灼灼发光,触摸一下,犹如触摸到刚出笼的馒头,灼热的很。
太子妃见此,满脸愧疚之色,自责道:“殿下,婢子有罪,婢子有罪,此玉观音是国主留给殿下的,殿下一直忙于政务,婢子竟忘了,国主南下之前曾有嘱托,殿下需尽早佩戴此玉观音,可辟邪驱鬼,昨夜殿下与众朝臣饮宴归来,业已醉醺醺一片,婢子不待与殿下商定,便将玉观音佩于殿下,怎知竟是此物祸害了殿下,婢子……”太子妃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要去解下玉观音。
“玉观音,对,玉观音在哪?我好像什么……,玉观音什么……,哎呀,头好痛。”那太子打断太子妃的话,眼中一道光芒一瞬即逝。
太子妃已经解下了玉观音,只见监国太子的胸口已经被灼热的玉观音烫下一个印记,那印记便是观音的模样,清晰可见,太子妃心疼地用她冰凉的柔荑抚摸着印记周围,恨恨地道:“如此不详之物,婢子竟然不察,伤了殿下的玉体,沐厚德,将此不详之物砸毁,碾为齑粉,抛于阴沟之中。”
太子妃身后的一位名叫沐厚德的內侍忙低头唱诺。
那太子听到“砸毁”二字,便估计她要毁了这块玉观音,顿时面色一紧,忙道:“不能毁,玉观音不能毁,玉观音是我的,快点拿给我!”
太子妃拭去了双颊的泪水,一脸不解地问道:“殿下,此不详之物,伤了殿下,留之何用?”
那太子满脸疑惑地注视着眼前的绝色女子,眼睛顿时一亮,他觉得她很面善、很亲切,觉得与她似曾相识,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要搜索有关她的记忆,却是令他头痛欲裂,徒劳无功。那太子忍着头痛,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仍然惦记着玉观音,他又努力地回想有关这块玉观音的记忆,一样是空白一片,却也是令他头痛不止,徒费精神,只是直觉告诉他,这块玉观音对于他来说,很重要,千万不能丢,更不能毁了。
那太子挣扎地伸了伸右手,满脸急切地道:“快把玉观音给我,给我,那是我的玉观音。”
太子妃直摇头道:“不,此玉观音已伤了殿下,更险些害了殿下,婢子不能让它再伤害殿下了。”
那太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住太子妃滑腻的柔荑,双目坚定地道:“玉观音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重要,不过我真的可以确定它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太子妃见那太子毅然决然地要回玉观音,犹豫了半晌,又用手触碰了几下玉观音,只觉得玉观音已经不烫手了,但是仍然温热着,又见那太子一脸期待和急切之色,心中一软,道:“也罢,倘若日后殿下觉得此玉观音有不妥之处,一定要收起此玉,切不可轻率大意,以免伤了殿下玉体。”她一边说一边将玉观音重新佩戴在太子的胸口前。
那太子见玉观音又回到自己身上,松了一口气,却没有细心理会太子妃的一番嘱托,挣扎着想要坐立起来,太子妃见此忙手托那太子后背扶起他,那太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绝色女子,忽然悠悠地问了一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