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大捷。”亲卫先入帐，一脸欣喜，随后跟着一身乌黑盔甲的曹将军。
少年背起大大的药箱，似乎整个人被坠得矮了半截，面上不喜不忧，好似没听见刚刚那句“大捷”，目光澄澈，眸底却幽深，“我去帮忙治伤。”
端坐一旁的军师起身，“曹将军前些日子背上中了一刀，很深，一直没好，不如小兄弟先替他瞧瞧。”
脚步顿住，那清亮的目光扫向正解铠甲的将军，走近，立定。
青泠三两步走过来，想拦着推给别的军医又不知道如何拦，僵在一旁。
“请将军宽衣，把伤口给我瞧瞧。”瞧着曹将军没有让她瞧伤的意思，很是冷静自然的说道。
“小伤而已，不要紧，劳烦小兄弟去替弟兄们瞧瞧吧。”曹苏岑摆摆宽厚的手，浅浅一笑。
“将军的伤不小，且已化脓，若这还是小伤，那什么算是大伤？头断了还是腰折了？”人，不动，声，弱却坚定。
短粗短粗的眉毛一挑，“你个小军医，怎么跟我们大将军说话呢？”亲卫一咧嘴，露出两颗板牙，很像暴走的兔子。
“我觉得小军医说得很对啊，要不是你自己伤了也不当回事，弟兄们哪会跟着学？这种风气得改改，士兵强才好打仗啊。”军师出来打圆场。
目光里总有种胸有成竹般的自若与淡定，如今多了一丝兴味，“好，我虚心受教。”转过身，大大方方解开系带。
“在这儿看伤么？”青泠只觉不妥，毕竟有男军医在，没必要亲自检查。
“都是男人你怕什么？”亲卫撇撇嘴，心想一定是这个小军医本事不行硬摆架子，这个跟班胡诌拖延。
静翕没理两人拌嘴，在衣裳剥落的瞬间，目光一下子被那道伤痕吸引，远比想象的更加严重，她凑近仔细看了透着药色的翻开的皮肉，“这是什么利刃所伤，带倒钩的？”
“正是，那倒钩设计得很精妙，一刀下去揪扯很多皮肉，与兵刃相接也会难把握。”声音雄浑低沉。
目光丝毫不错，始终落在伤口上，手伸到身后的药箱，好似背后长眼睛般熟练拾起小刀跟银针，指尖一动，银针落，刀翻飞如舞，竟让人生出很美的感觉。
“腐肉需要割掉？这是什么药？”军师起身问话。
“用人不疑。”静翕自顾自处理伤口，“军师最该明白这个，也不该拿大将军的性命赌我忠心与否。”
军师笑，声音清朗，“小军医的口才可真是不错。”倚靠在椅子上，慵懒却依旧有种庄重感，“我怎会拿将军去验你？只不过对小军医不熟悉罢了。你送来图纸，替我们做出精妙的器械，剿敌无数，只是为了博取信任以害将军，未免得不偿失了。不过我的确是好奇，你小小年纪，缘何听了大捷的消息，而分毫喜色未露？”
“将军顺水推舟，以南月泠想看到的局面诱敌入彀，大捷，然势力是两股，南月泠打的主意是我们与洛阴的势力两败俱伤，趁虚而入。如果我们反手算计了胡人那边，洛阴的人缘何不顺水推舟也算计我们一遭呢？”话说得慢慢吞吞，手上动作却干脆利索。
背上温软的指尖忽落，似棉花软，又如花瓣柔，全然不似寻常武夫那种带着茧子的粗糙大手，作为军医，也未免有些嫩了些，心思蓦地被勾走，加上静翕的话很缓，完全没听清。
“时机未到罢，想谋反，临时变化任何时间点，都可能功亏一篑。”军师目光郑重了起来，轻眯着眸子，凝着静翕。
“南月泠出卖了他们，若不反，则需要退路，他们能被当做纠缠主力的力量，应该不小，不该无声无息就消失了。”没有消息反而比较可怕。
“小军医说得对，一会儿派几个人去洛阴瞧瞧。”曹将军迅速找到思路，及时插话。
亲卫耸耸肩，瞧见静翕已经迅速处理好伤口并涂上药，想说些什么终是没说。“好了。”静翕将银针和刀仔细清理消毒，“三天内伤口不得沾水，我一会儿送过来药方，每天按着药方抓药，研磨成粉后涂上，月余可好。”说得慢条斯理，衬托之下，显得手上动作奇快，语毕，小小一个人就背了一个大箱子，悠哉哉往外面走。
“等等，小军医，你刚刚未见我伤口，是怎知晓我伤口已化脓的？”曹将军脑子转起来后，就特别灵光。
“气味。”声音轻软，人已不见，一起不见的，还有青泠。
“将军是在哪儿找到这个小军医的？”军师笑，神色却无笑意，眸子眯成缝，“当真有趣。”
“是白将军的人。”曹苏岑走到案前，瞧着桌上的信，“有什么消息？”
“我们在洛阴折了一千人，其余人马无恙，对方也消失无踪。”军师一瞬敛了笑意，凝重神色渐染。
“那么他所言不差。”曹苏岑大跨步走到军师跟前，坐下，动了动身子，不知怎的，觉得后背很是舒服，即使明明刚刚挨了几刀，就是有种莫名的清爽感。
“我不知道他来历是什么，但是他入军营做军医，一定有别的目的，虽然是友非敌，也要多了解他一下。”军师以指扣案，声音清雅。
“你是不是想多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嘛。”斜靠着椅子，小心地不让伤口被碰到。
白了曹苏岑一眼，军师叹，“你是不是被他治傻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军医，却有那么名贵的药材，还有一个身手莫测的跟班，对军情掌握分析精准，而且喜怒不行于色，你不觉得有异？”
“我只觉得自己老了，小家伙都这么厉害了。”曹苏岑笑，睨了眼军师的神色，改口，“你可以去试试他，但别过火，他说的那句话是对的，用人不疑。”
日西沉，夜色渐染，几点星光如萤，军营中篝火连片，映出一径暖色。
大家终于可以放心地大口吃肉了。
“小军医呢？”军师坐在曹苏岑身侧，无论是坐姿还是吃饭的仪态都很斯文。
“应该在军帐里罢，我刚刚听伙食长说小军医身边那个小跟班自去烧了些青菜汤。”孟副将扯了口肉，嚼得欢快，那个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文弱军医，竟出乎意料地有一手好医术，比旁的军医动作利索，现在伤口很熨帖。
“本来就瘦，居然还不吃肉。”曹将军亲卫龇牙。
曹苏岑起身，“我去瞧瞧。”捡了几块没人动过的烤得比较好的肉，包好带了去。
“唉？军师你说说，为什么大将军出奇地袒护小军医呀？”赵大头的好奇劲儿上来了。
李胡子瞪了赵大头一眼，“吃还堵不住嘴。”
“成成成，一天到晚邋邋遢遢，偏生就知道摆脸子训人，我吃肉，不跟你计较。”赵大头又啃了一口肉，提起一壶茶，仰头像喝酒那样干了大半。
雾气氤氲，药香四溢。
“小军医。”曹苏岑撩开帘子，走进去，还没瞧清什么，就被一记敲晕了。
一袭白衣如雪，墨发披散，如玉的面容，清亮的眸子，眼角一点泪痣，犹带着浅浅水光的颈子，佳人似月。
静翕刚刚趁大家都专注吃肉没人理她，烧了热水，泡了药浴，之前伤口并未好全，加上她身子本来也不算好，当年流放毕竟还是遭了罪的，留了些病根，所以特意泡泡去病。不想竟然还有人记得起她，幸好她已经穿好衣裳，擦好湿发了。
端坐药箱前，对着药箱中的一方小镜子，以药擦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不久，面上染了黑黄之色，十足像个在战场厮打过的家伙了。
“曹将军，实在抱歉，我的跟班有点过于紧张了，误以为将军是偷袭之人了。”坦然自若说着胡话。
后脑特别痛，战场上没怎么样，在自己军营遇袭了，这个将军当得有点窝囊。
罪魁祸首应静翕要求垂着头，内心半点歉意也无，心想要是公子知道他在静翕沐浴的时候硬闯，估计他下场更惨。
曹将军是习惯了在军营到处走了，哪里有他去不得的地方呢，他实在是不知道静翕是个姑娘家，这一击挨得实在冤枉，却不自知，脑子也没犯傻，“小军医这个跟班倒是身手非凡。”
“谬赞了，她师承高人，不过受伤的时候被我救了，就跟着我了。说句实话，她救我的次数已经多到我视她如兄弟了。”说的是假话，情是真的。
青泠眸里一暖，心知不能给静翕添麻烦，很爽快地道歉，“是我莽撞了，还请将军责罚。”
“看样子小军医总是遇到危险啊，”不待静翕作答，“我知你有你的秘密，我不问，你也不用答。只是希望，莫愧于心，莫负于众。”
静翕起身一拜，“将军高风亮节，我确有私心，却绝不会耽误本心。”
“那就好，你身子弱，”说着打量了一下静翕，好像比早间看见又瘦了些，“多吃点肉。这些凉了，我再去叫人送些热的过来。”
一句“不用”鲠在喉，化作一句，“多谢将军。”青泠体力消耗大，本也不该跟着她一起吃些菜叶汤的。
“大将军去了这么久，还带着肉回来了，是吃了闭门羹？”挡不住的好奇之情，如火遇烈风，霎时燎原。
“哼，那个小军医真是不识好歹。”亲卫忠心护主。
曹苏岑入座，连眼神都不用，就没人继续好奇了，憋着一肚子疑问，化作力气，狠狠撕咬着烤肉。
即使打赢了仗，军队依旧列队整齐，每时每刻都不曾懈怠。
忽有探马回报，西北方向的山脉有敌军行动迹象。
正在整理药材的手停下，一双杏眸半眯，幽深弥漫，转瞬间，人已经上马，直奔东边而去。
刚刚的胜仗虽然剿敌无数，却并非是敌方无可挽回的重创，因为中途对方援军及时撤回，没有前赴后继地中圈套。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军队应该不是胡人的，而是来自那股源于洛阴的神秘力量，是为了给那支主力军队解围用的。
洛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马蹄踏烟尘，一路凄迷。
山石之间忽然现重重黑影，先是缓慢移动，接着有序而迅速地离开。
接着黑影成云成团，越来越多，忽而箭如雨落，纷繁密布，继而火起，血肉被燃着的熟肉气味弥漫。
“我们派去洛阴的人都死了？”胡子开口。
“没有，我们的人有一部分被困住了。”静翕拽着马缰绳，“这儿只剩这么些个人了，定有漏网之鱼。”
“我不明白他们诱导将军去山坳有什么用，担心有援军过来？”胡子人高马大，身材足足是静翕的两个大。
“借道。”静翕喊道，声音在凛冽风中迅速削弱，“他们不是怕援军，是想走郑州境内，走山路。他们最有把握的道，就在你们清缴密道的附近区域，没道理冒险去开一个新路，而北边山多而且难觅踪迹，兵力不会集中，他们只要使你们集中，就可以开出一条路。”
“你是说他们想去胡人的地盘？”胡子转身，目光紧盯着静翕，“他们不是被胡人出卖了么？”
“领援军过来的是五王子，他缘何知道是计不再入彀？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了，这个人，在我们军中。”静翕目光凝在山下那片火光之中，“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洛阴的消息传得不及时，也不准确。而出卖他们的，是大王子，想借我们之手，一并解决了五王子，五王子此刻有人来投奔，没道理不接受。而困在洛阴的人，知道没可能往东去，边界被重重守卫，与其硬碰硬，不如寻个更好的出路。”
“这样不会把势力拱手让人，要不回来了么？”
眸子清明，睫毛如剪，散落点点碎金，“烫手的山芋不会在手里放太久，不过卖个利益场上的人情罢了。”
“如你所说，他们才把将军引过去，岂不是尚无机会出逃？”胡子虽然邋遢，却不小看任何人，因此愿意跟一个小家伙讨论，而且自觉很受益。要是来的是大头，估计就要吵吵起来了。这也是为何曹苏岑派来的是胡子，而不是大头。
“若可以不惊扰，偷偷分散溜走，比这种孤注一掷，随时大军可能杀个回马枪遭遇相逢的方法，好得多。他们突然明着打了，说明已经暴露了。”静翕一扯缰绳，“所以来这儿才可能见到如此密集的人，他们要赌，能在我们发现之前，就从那条路溜出去。”
“接下来呢？”胡子策马掉头。
“暂时不会有动静了。”静翕也一扯马缰绳，马头调转，“军师说的不错，还不是造反的好时候。”
脚下血液、烟灰与断箭混杂着，静翕立在一团污浊之中，人却清俊。
嗖——一支箭破空而来，被胡子一刀挡住。
目光依旧落在地上，静翕蹲身，伸手捡起一块不成形的金属，手上立时染了血污，仔仔细细地瞧着，指尖在黑黝黝的金属上游走，不闻耳边呼呼风声，也不理会刚刚的箭响。
“怎么了？”青泠走过来垂头问。
“没事。”静翕耳前的垂发被风吹到面上，撕扯着舞动着，掩去半边面颊，“大概没休息好，有些神思恍惚了。”
这个物件，她认识，只是觉得它的出现，有些奇怪。
－－－－－－题外话－－－－－－
字里行间意思有人会，是最美好的事情。
祝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