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苢》 四十、安心

    身子在空中变幻了姿态，团成一只球。

    要着陆也得找个好姿势，不然伤了腿可是麻烦。

    咦——减速，没有撞到冰冷的硬硬的的地面。

    闭目落下的静翕睁开双眸，正对上一双如落一泓清泉的凤眸，一眼仿似瞧见“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的清雅春色，“公子？”

    他抱着静翕，轻盈一落，便落在了一方浮台之上。

    袍袖飘飞，惊艳了人的眼，语气却是微恼含笑，似是被气笑的，“小傻瓜，你即使知道下面有浮台，也不能轻易乱跳啊。”这丫头真是胡来，而且真是喜欢团一团。

    静翕不是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不知怎的，这次心跳有些快，或许是跳崖所致吧，她想，轻轻从他怀里滑落，仰头望着谢云霂，“你看见我的记号了？”

    芣苢。

    她在宫里的时候，时时刻刻要站着，动不动要跪下，在江南的时候，整日背着药箱四处走，上山下山都走习惯了，并不是走些路就会脚软的小姑娘。她坐下来歇息，是因为看见了芣苢，顺道也算蓄蓄力气。她下洞慢吞吞，一来是担心久无人去，密道本来就通气不好，有可能危险，二来，就是把那一把系着丝带的芣苢压在密道的大门缝里。

    “那把芣苢还好，别的记号可太隐秘了。”记号都是在静翕大腿那个位置的，地道里面阴暗，他得弯着腰才能看见那极其细小的记号。

    “等等。”静翕跑开，脚有些软，被谢云霂一把扶住，她走到洞口，打量着墙上一排雕着金木水火土的砖。只见刻着水滴的砖微微凹进去，她迅速按了一下刻着木头的砖，外面轰然的声音传来，“好了。”

    “你关了上面的门？”谢云霂打量着静翕，不过两日多未见，整个人灰头土脑的，而且又多了伤痕，面色苍白得可怕，好似一碰就碎的瓷器，目光却是坚毅不屈，丝毫没什么怯色。

    “他会察觉出异常的，”每到一处机关他都是小心翼翼的，看他的眼神，有的关卡他也破解出了，就是想看看静翕会否骗他，“我刚刚有意寻死，他被我突然的举动惊到了，未必会立时反应过来，但是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万一，万一他也跟了下来，你带着我，跟他对抗，总是不方便的。”

    洞外已近日落，霞光染了整片天，浅淡相宜，连树木都似披了彩纱的妙龄少女，婀娜多姿，站在半山腰，眸里沉绚烂天光。

    只是美景再好，也不能久留，静翕又瞧了眼外面，谢云霂转过她头，“想看落日，我有的是好地方，先回去休息。”

    “嗯。”静翕又伸手按了土砖，一道石壁落，掩去漫天光彩。

    谢云霂一把将静翕拉过来，背在背上，“走了。”走了一阵，开口，“虽然你对我的本事错估了很多，但是鉴于我也曾错估了你，就不追究了。”他稳稳地往洞里走，感受着勾着自己脖子的手臂冰冷，不由得又缩了缩胳膊，把小人又抬起几分靠紧自己，“然，这事过去了，还是要追究别的。你自己就直接闯到南月泠身边去，就算你有把握，还不是受伤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静翕虽然没有装出来的那般虚弱，却也实在是疲累不堪，靠在谢云霂的背上就莫名的心安，也收紧了手臂，将头压在手臂上，随意歪着，“是我本事不够，劳王爷担心，静翕认罚。”声音越来越弱。

    香香热热的气息落在脖颈和面颊，谢云霂感觉满心的柔软，语气也柔得似可滴出水来，“这是你说的，我可要好好想想怎么罚你。”

    没有回音，静翕已经睡得没有知觉了，她一直都没休息，提心吊胆，终于可以放松，就再也撑不住了。

    “傻瓜。”谢云霂宠溺地低唤了声，“好好睡吧。”

    帐幔厚重，一点烛光如萤，四周沉寂无声。

    静翕的手猛地抓紧身下的被子，身子一抖，眸子蓦地睁开，打量着四周，发觉不是密道，长吁了一口气。

    “醒了？”人如鬼魅从阴影里出现，声音却是熟悉。

    “公子。”静翕动了动四肢，有些酸麻，起身，打量着谢云霂，“有事？”

    “吃点东西吧，”谢云霂像变戏法一般拿出一碗鱼粒粥。他算好时间就开始熬粥，为了保持口感，让鱼粒糯而不糜，香而不腥，每隔一段时间就开始煮上一锅。静翕没醒就给士兵们改善伙食了，还好他算的准，刚送出去两锅，静翕就醒了。

    静翕见了粥，很开心，像只小花猫，咻咻咻地吃着，不时被烫的吐舌头，没多久就吃掉了两碗粥，摸摸肚子不吃了。

    “可有精神了？”他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拿出来摸摸静翕的头。

    “公子…”见谢云霂以口型示意，想起谢云霂以白潇身份来边关，赶紧改了口，“哥哥，你不需去瞧瞧战事如何么？”

    “我也正要说此事，你满身是伤，就在这儿歇着，我明早走，晚上回来瞧你。”谢云霂凝着静翕，聚少离多，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够。

    静翕眉梢下垂，眸里似有几尾锦鲤，互相纠缠，“你可在密道里发现什么？”

    “没有，”他一心一意是要寻她，“我走的那条道，并无很多机关。”

    “是。”静翕转回头，背靠着榻抱着膝盖头放在手臂上坐好，“本来就该走那条路的，家父使用机关，是巧，不会那么繁复简单的。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密道不是一条，是多条相通，难度不同，没有确切的终点，是环环相绕的，我选了难走的一条，想迷惑南月泠，看见墙上的死生相通，但问本心，我就确信了，的确是殊途同归。经筒那关，我知道会有迷烟，服药逃了过去，顺势将他迷晕，返回走了条容易的路，他以为仍是原路，实际却换了。所以，我给你留的记号是分两次留的，希望你可以走最简单的那条，就可以追上我们了。”目光落在被上，柔柔的带着一丝凄惶，“南月泠说家父藏了银两。”

    “他应该也知道令尊案子里的一些事情罢。”侧颜沐浴在浅浅的光下，如工笔画卷，轮廓清雅好看。

    “简玉凝，简相的四女儿，曾经来过云中城，证明大家所说的家父与奸细会面的那日，家父其实在山里。”眉睫低垂，如扇子掩去眸里凄惶。

    “是她。”修长的手指抚着厚重的帐幔一角，“曾经有人说你是简家的人，就怀疑是四小姐的女儿，我特意查了她。她的确有一个女儿，而且年纪与你相仿，简家出事后，非是简玉凝的夫家梁家救了这个孩子，而是曾家，之后却是不知去向。”

    “第二权臣那个曾家？”他们为什么要帮一个颓败的竞争势力？

    “是。”没有人做无谓的事，曾家如此做，必有理由，这个理由，要从冤案起，“你可曾听令尊或令兄提起曾家之人？”

    眼神浮雾又刹那清明，“没有，公子何不去问问简若筠？”瞧了眼谢云霂，有了答案，“他不知道。”

    “这儿反倒有人可能会知道些什么。”背脊挺直，人如修竹，“你可知当年简家活下来的不止一个简嘉元么？”

    “南月泠也这么说，但是还有谁？”她那时年幼，只记得满眼猩红，简嘉元还是后来入宫听说的。

    “你家本是文官，自你祖父始入战场，虽然按功绩来讲，你祖父、伯父相继殉职，战死沙场，本该比简家功勋大，然简家有我祖父赐的玉佩，可免一人死罪。简家当初的案子是因你家的案子牵连查出的，简相不是被处死，是突然病故的，那枚玉佩救的是简相长子，流放边关，永世不得入关。先帝不喜这个决断，却没法改变，是以密旨暗中赦免的，并未公开，派亲卫监督送往边关的。”一边说，一边瞧着静翕的神情，生怕触到她的痛处。

    “简嘉元呢？是他的孩子？”静翕肤色胜雪，眸里血丝如雾，像极了只刚逃离虎口犹自战战兢兢的兔子，墨瞳却漆黑宁远，沉稳凝重。

    “不是，是简三子的儿子…”话突然顿住，“嘘。”示意静翕噤声。

    静翕睁大了眸子瞧着谢云霂严肃起来的脸，迅速瞄了一眼门。

    “白姑娘还未歇息么？”一会儿，门外，响起一声甜软如蜜的女声。

    以眼神询问，只见谢云霂回了安心的眼神，“舍妹刚醒。”

    “原来白将军也在。”门外的声音有些惊讶，旋即依旧甜软，“我给白姑娘熬了些汤，对身体好的，不如趁热喝了吧。”

    门开，男子立在微光中，如披光误入凡尘的仙灵，“有劳了，不过舍妹口味比较刁钻，生了病就更挑剔，我特意带了人来，日后就不劳烦姑娘费心了。”声音清朗，却没有一丝温柔，与静翕习惯的那个谢云霂不同，好似一下子就冷傲得高高在上，不敢攀谈。

    静翕躲在帘子里往外瞄，瞧见的女子身姿亭亭，想来是真的某个将军的妹妹，只是为何会来边关，却不得而知。

    女子的声音丝毫没为谢云霂的冷所扰，“那就好，只是担心白姑娘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若是有什么事，我住的不远，派个人去找我就好。”递上食盒，施礼袅娜而去。

    随手把食盒放在案上，人飘到静翕榻旁，见静翕又缩成一团，瞧着他，不由好笑，“我又不会吃了你，又成球了是怎么回事？”

    “感觉公子……哥哥刚刚的语气很不正常。”直言不讳。

    “她是特意过来的，已然很晚，却有意叨扰，若非熟识，则有诡心。”他是翩翩君子，却非有过多的柔情可以流露，如今，更是吝啬得都想留给静翕，别人怎样，与他无关。

    “边关吃紧，哥哥不需去瞧瞧么？”转换自如，回到白沐的角色。

    “我白日要去战场，晚上回来瞧你。”

    “那样多累，哥哥身上也还有伤，不如就歇在军中吧，我答应你一定乖乖呆着，绝不乱走。等我好了，去当军医吧，在军营中也不会有危险的。”不知怎的，想起谢云霂那一身伤，就不如之前那般平静了，想想他要上战场，就莫名有些担心。

    笑清浅，“无妨，我没事。”拍拍静翕的头，“再睡一觉吧，明晚见。”

    身子舒展开，任谢云霂掖了被角，眸里澄澈映一点烛火，凝着那一道人影远去，久久没合上双眸。

    夜深，终于入睡，一道人影入门，落在梁上。

    －－－－－－题外话－－－－－－

    这个世上的感情很多，眼中最唯美的，是细水长流的温情与心安。

    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