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翕熟练得从书桌上拿起药箱，和药，敷药，动作利落，唯独背上的伤，最近是不能换药了。
原本不能仰躺，只能侧卧，每次一翻身，就疼醒一回，龇牙咧嘴，不过还好，在谢云霂身边，她安心，睡觉比较沉，翻个身就又昏睡过去。如今，左臂又受伤了，只能朝右趴着，估计一觉醒来，会筋骨酸痛。咬咬牙，反正也是逃不掉，不如好好补一觉，明天再怎么明争暗斗也有精神。
天亮，依旧阴沉，但有光从云缝洒落，照亮一地胭脂血色。
斗争仍未歇，人已疲乏，出刀已成为了本能，眼前只有要害，没有完整的人。
静翕睡姿不舒服，早早就起了，披上一件柜子里翻出来比自己大一圈的衣服，出了门，侍卫不多，没人对她有任何表示，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往院落深处走，也无人拦，院子里只有一处园子，种些塞外易活的草木，树下有几块大石头，没有人。旁边一间不大的屋子，写着“流烟阁”，许是个书斋。
她推门，果见书架靠着墙壁，抬脚走入，门嘭地一声关上，她回眸，睨了一眼紧闭的门，打量着眼前的物件，对面墙上有幅地图，画着许多红白圈圈。
地面，是棋盘。地图，是棋子。
她突然后悔没向谢云霂求教一下基本棋艺了。
……
门开，男子长身而立，沐一身明光，如苍松翠竹，熠熠生辉。
小丫头步履轻盈，神色淡然，见到他，未置一词，擦身离去。
如他所料，她同她哥哥和父亲一样，精通机关术，“你不好奇我书房缘何有机关？”
“你是家父旧将，家兄旧友，书房有个机关，有何奇怪？”她开门，就觉异常，只因门内摆设怪异，尽皆靠墙。
“可我设计的，终究差你父兄太多。”她只用了一刻钟就出来了，毫发无伤，袍角都未多染一丝尘埃。
“机关与旁的学问并无不同，琴棋书画，都一样，在于心，在于灵，在于神。孰能生巧不假，跳脱出去，才会精。若只凭熟和仿，就走入了死胡同。”她画不好就在于此，她怎么画，也没有活力，空是一张画，索性跟养母说了，不学了。
他不好，是因为一味在走苏若涵的老路？
“泠……公子可否告诉静翕，缘何成了叛徒？”到口的哥哥换了称谓。面上有些苍白，有些透明，似易碎的瓷器，颠簸劳碌，加上失血不少所致。
“你似乎错认了些事实。”男子嘴角下沉，“你父兄一心为国，得了个什么结局？”
“结果错不代表过程错。”傲然的小脸。
“连忠奸都不分的朝廷，我不屑为之卖命。”
“所以卖国？”不敢苟同。
“我只是想换个朝廷，没想拱手让与他人。”男子睨着静翕，神色有种探究的意味，“你真的觉得你的父兄，是愚忠之人么？”
什么意思？似笑非笑，眸子半弯，看似柔，却有暗涌，“你觉我父兄藏奸？”若狡兔三窟，藏奸耍滑，还至于全家遭难？
“不是觉得，是确定。”神色泰然，不似扯谎。
然静翕就如没瞧见，面部表情容易骗人，她不信，“因何确定？就凭你与哥哥几年的交情？”
“你是被谢云霂蒙住了眼。”男子呵然一笑，“你以为这儿的密道，也与孟明朗那个蠢货有关？”
她没往这儿想，是谢云霂猜的，她觉得很合理，可以动一处手脚，就可以动多处，众人视线转往关外，京城下手就方便多了。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取而代之，大敌当前，内乱暂时不会起来，若战事指挥得当，兴许还受拥戴。
很高兴看见了小丫头脸上的迷惑神色，“不如，吃完饭，随我去看看？”
木桌，木碗，木盘。清粥小菜，加一盘牛肉，外加一小壶烧酒。
牛肉是塞外的做法，吃起来拿着骨头用嘴一撕，豪爽。
静翕没吃牛肉，不是怕吃相不好，单纯是没胃口。对面的男子却是很开怀，肉吃的潇洒，酒也喝得狂放，骨子里透着一种狂野。
埋头喝粥，眼前突然多了一只小小的杯子，酒香扑面，塞外都是烈酒，都香得凛冽。纤细的手盖在杯上，轻轻一推，酒杯滑动，最后，停在了南月泠面前。
“我不吃酒。”对面虽有个八年没见的故人，却兴许比陌生人还要凶险，她安能饮酒？纤细的手指按在酒杯上，轻轻一推，酒杯到了南月泠面前。
“你小时候可是尝过。”静翕小时候可没这么安静，也没这么镇定，能在军士吃饭的时候，绕着军营跑一圈，什么兵器都摸摸，被将军训了，罚着抄了三十遍军规。字也飘逸不羁，不似个小姑娘写的。
“尝过就不喜了。”酒太烈，也容易让人不清醒，她不喜，偏爱茶，一杯入肚，神清气明。
“那喝茶。”一杯茶递过来，浓郁热烈，不似寻常茶叶那般清冷，入口苦涩，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随着，香气忽地卷起，一张一弛之间，感觉浑身都舒服了。
一段路蔓延曲折，越走越艰难，到最后已是杂草丛生，寸步难行，最矮的也要到了膝盖，南月泠尚能步履轻盈，静翕只觉腿短。
反正密道也丢不了，静翕不打算紧跟着，优哉游哉，好似蜗牛。南月泠走几步停一会儿看风景，却好似背上长眼，待静翕走近，又迈步。如此往复，南月泠走走歇歇，静翕却是一路在走，半分不得歇。走着走着，静翕往地上一坐，不走了，草丛中只露一个小脑袋。南月泠也停了大步子，就地铺开袍子，支着腿坐下，胳膊随意搭在腿上，好似一个江湖游侠，闲散不羁。
歇了一阵，静翕跳起，南月泠也起身，走了没多久，就来到一处山麓，南月泠执剑一拨，黑黢黢的山石露出。
静翕四下扫视，并未看出太大区别，走近细观，才觉出些不同。南月泠竟如此容易直接地就走到此处，想来，来过多次。
南月泠也没打算卖关子，伸手探往石壁，拨动一块凸起的石片，滑动后所处位置也极为自然，全然不似机关，而如自然鬼斧神工。
石门开，却是向下的阶梯，下面黑悠悠，伸手不见五指，就连那阶梯也似平白少了一半，不是少了，而是被黑暗吞噬。
南月泠拿打火石轻轻一划，燃起一个小火把，光细微，此刻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这是什么地方？”虽知他不会做傻事，然她不放心，毕竟她不是猫，没九条命，只有小命一条，稀罕的紧。地窖修的不好尚可窒息，何况这地道呢，还是修在山下的地道。
“令尊修的地道。”人已经下了一半，声音回旋。
静翕待他落地，才伸出脚探了探，手支撑在上面，试探后，往下一步一步走，最后没理南月泠伸出的手，落了地。
南月泠递给静翕另一个火把，自顾自往前走了，静翕却是慢慢腾腾，一边走一边打量，目光始终落在墙壁上，上下扫荡。这次南月泠没等人，嗖嗖嗖走了好远，只看得见一个光点。静翕不急，依旧对着没装饰的石壁发呆，十足感兴趣，到最后跟没走已经没甚差别。
前方，人一转弯，连光点都没了。
许久，静翕终于晃到路口，摇摇脑袋，出奇地没仔细看，笑了一下，往深处走去，忽地，烛火灭，黑成雾。
光起，照亮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远处黑暗添了丝明色，依旧晦暗。
人影动，被拉成大大的一条，投射在斑驳的石壁上。
许久，也只有一个光点，人影急匆匆来回转，忽而开口，“静翕。”跌跌撞撞远去，被黑漆吞噬。
“公子这时候还要考验我，实在无趣。”女音清朗，从背后传来。
蓦地回头，似遇鬼魅，清秀面容模糊，一衣雪白如荼。“果然平时呆呆傻傻，都是装的。”
“你藏在拾清观的难民里，是知道要出事才先回来的，还是有意把我们引过来，才闹事呢？”他直言，她也直接。
“我只旁观，不参与。”他与那人，互相利用而已。
“不参与，是说，堤坝的事，与你无关么？”
“自然。”他笑，声音传出很远，最后没于尽头，“堤坝的钱，是皇帝拨的，经的是工部的手，与我怎会有关系？”
“所以你们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两股势力想夺权，“就算你控制边关兵力，也必在朝中有应，不然何以翻盘？”
“那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儿了。”以臂击墙，“知道太多没好处，跟谢云霂站在一起，也没好处。”
“你究竟有多少兵力？”似全没听见他所言，以脚踢着地面上的碎石，虽然穿着长靴，却依旧小巧可爱。
“不多，但是想控制边关，足够了。”他还得求她办事，不能什么都不透露，但句句模糊。
“那何必与曹将军正面相对？”石子动，撞在墙壁上，“如今，大家该知道，你是逆军的头头了。”
“你觉得我这样，是失了大势？”眸里晦暗不定，“只不过见解立场不同罢了。”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父兄之冤么？”忽然换了话题，脚下依旧拨弄着石子。
眸半眯，黑暗之中，瞳孔占了大部分，几不见眼白，瞳里闪烁着火把的微光，跃动，“若我说是诓你的……”
“不会。”瞳里水光流转，眼神如雾，似有似无，又似结着冰碴的果子，微甜含酸又带着寒意，好似睨着他，又好似淡淡看着别处，嘴角的弧度犹如挑衅，又仿若清纯自然，“若非打着苏家的名号，你哪来如此的势力？若你丝毫不知家父家兄有冤的真相，如何诓得动苏白先生为你卖命？若你不知，又何以坚信我会帮你的忙？”声音轻柔婉转，透着少女的天真纯粹，这样软糯的声音，即使是句句如刀，也好似春雨润物。
“你可知，简家，也有后人？”声轻狂，人傲慢，掩去心底的惊。
轻轻软软的声音，好似蝴蝶扑翅般轻柔，“简家么子，简若筠，字嘉元。”
“这世上的道理，并非总是老生常谈的那几条。”这姑娘估计想不透，权力之争会有多可怕，“情之一字，在官场上顶多是用来利用的，不是用来珍惜的。利够高，外人就比亲人还亲。一旦欲比天高，那么六亲不认，也没什么奇怪的。”
“证据呢？”简若筠是因为是当今天子侍读，那时常年留住东宫外苑，才没被杀的。她记得清楚，特意去打探过他的情况，他自从八年前，就一直住在城南的院落里，足不出户，如今，府里别的地方归了梁家。就算他一直蛰伏谋划，也绝不是主谋，那么，是与哪人勾结？
“死了。”死无对证，“奸细混进云中城的那夜，有人证明令尊出了门，有人证明他去了云想阁。但是，却有一人，证明令尊是来了山里。”因此他发现了密道的所在，“那人是，简玉凝，简相的四女儿，简家的四小姐。”所以，做不了证。
“简家的四小姐，怎会在云中城？”
“她早早就嫁了人，但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恐怕，是令尊。至于她为什么在云中城，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她在临安被捕入狱的。”男子朝着远处看，“我所知的都告诉你了，现在，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密道了吧？”
“这密道，到底有什么神秘之处，让你如此记挂？”不惜大费周章接近她。
“云中城富庶，全是令尊的功劳，物阜民丰，俨然成了一个小国家般自治自理。每年进项都不少，令尊的确是未动分毫，打算作军资、安抚家眷以及救灾之用，然，先帝错断，已有苗头，令尊就把这笔财产，存了起来。你说，会在哪儿呢？”谋反需要资金支撑，他看中的是当年的那笔钱。
“如你所说，你是在家父被捕不久就确定是冤案了，因为简玉凝在那两个多月后，也被捕了。这时云中城应该尚富，你想筹款，应该不成问题。”
“云中城当年成了弃子，无人出逃是因为苏家军。令尊与令兄都不在了，换了新官上任，品行不端，并想以此为机遇大捞一笔，对面胡人又虎视眈眈，随时侵扰掳掠，云中城联名上书，被一再驳回。你觉得，还会有人愿意留在这儿么？就算留在这儿，还会有银子使么？”
杏眸里水光一闪，星光隐，幽夜现，“我找到了你所谓的银子，有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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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早一刻，没有晚一刻，不早不晚，恰好相逢于此，幸甚。
祝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