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几近昼夜不歇,抄小路走了两日夜,第三日傍晚,停在了一个小村镇上。
甫一下车,静翕就瞧见一个老妇人,鬓发苍苍,拿枯枝绾了发髻,穿着补了好几块的麻布衣衫,提着一只小木桶,有些颤地往村子里面走。她刚要抬脚去追,就被谢云霂扯住了衣领,一旁轮休的侍卫已经冲出去了一个。
“静翕,有人要杀我们,我们又特意与主护卫队分开行进,你又没个功夫护身,万事都要小心,切勿因善受罪。毕竟我们有人手,你想发善心可以,别什么也不明白就自己去。”谢云霂低语,他知道那个老妇人没问题,但是要时时刻刻提醒静翕小心,这样日后遇见问题,就会有所防备。他瞧着静翕又有些怯怯的模样,摸摸她的头,“我知道路途危险,本不欲让你随我一队,但是是担心对方的手太长,对你下手,我顾不及就要更担心自责,所以,我带着你,然犹要嘱咐你,不要怪我唠叨。”
静翕乖巧地摇摇头,“我怎么会怪公子,只是,那群人,为什么要害我呢?”她不明白,针对谢云霂的人为什么会对她下手,当年救她的人,必是觉得有利可图,才会动手救她,没道理起了杀心啊。
“怪我。”谢云霂轻轻一叹,他知道静翕是当年的小丫头之后,就不知怎的不若平素那般镇定自若了。那个人既然可以策划一个如此大的局,发现静翕是他的软肋,便是早晚的事。更何况,那夜访静翕的侍卫尚且身份不明,假使是那个主使的手下,就意味着,静翕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掌控之中,他不得不防。
静翕只听到了一声“怪我”,瞧了眼谢云霂的神色,没再追问,“静翕会小心的。”
谢云霂立在原地,瞧着静翕因为昏睡微红的小脸,“《易经》云,”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静翕,是个好名字。但是出门在外,换个名字罢。”
“那公子呢?”静翕歪着头,盯着谢云霂的脸看。不得不说,的确是上天偏爱,难怪瑞霞她们几个小妮子整日念念不忘,只好看也就罢了,偏偏气质儒雅出尘,温润如玉,永远微微上扬的嘴角,叫人真的连想怨也怨不得。
不知道小姑娘心里想什么的谢云霂,看着要上仰才能看见他脸的小家伙,顿觉岁月静好,仿佛不是要去面对一场随时吞噬人的骗局,而是一场春花烂漫的闲游。“我字辰良,便唤作辰公子罢。”
静翕垂眸,她没有字,明年才及笄,就算及笄了,也没有会为她起字的人了,不过,她没有过度悲伤,只是恬静地笑笑,“那奴婢就叫芣苢罢。”
谢云霂捏捏静翕圆润可爱的耳朵,“说好了你不是奴婢,芣苢,芣姑娘。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静翕揉揉耳朵,清铃铃道,“我曾随家母去边关看家父,听说那年,匈奴犯边,富饶兴盛的云中城竟无一户外逃,皆齐心卫城。奈何兵败被围,云中城成了弃子,外无援,内无依,加之,将士马匹患了病,越发支撑不下去,幸而几只战马无意中啃了几株小草,幸免于难。遂,众人采之以食,解祸于危难,以天相助,士气大增,杀出重围,虽死伤大半,却心为一。这草,是为芣苢,被世代传颂。那时候,每家的孩子都会拿芣苢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家母的手艺很好呢,我的花环总是最漂亮的。”静翕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放松之色,眸里闪烁着一种憧憬,纯粹而热烈,“那个时候的日子,最开心了。”
看着静翕的笑,谢云霂不禁觉得好似邂逅苍茫草原的浩浩晴空,明澈的颜色嘭地直入心底,但是“弃子”两个字,重重地砸进他的心底,叫他不住地心疼。原来那个时候,静翕在边关,若非军队碰巧因芣苢而得救,是不是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静翕了?那时候,先皇已经重疾在身,江南大族是暗涌不断,匈奴犯边,然京都也实在不太平,若把重兵派去救援云中城,则天下易主也非奇事。所以,即使云中富庶,官清民和,即使一封封加急战书不断传回来,先皇也决定割弃了云中城,若得保全,则赏,若被对方侵占,则拱手与人。“芣苢,芣苢……”他低喃,真要感谢这芣苢啊,远远一瞥,侍卫已经护送老妇人回到家门口了,他拍拍静翕的头,“走罢。”
静翕点点头,细心地提着裙摆,躲到谢云霂身后跟着他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谢云霂轻巧往背后一探手,把静翕背在了身上,静翕犹有些怔愣,刚要开口,谢云霂,足尖轻点,衣袂飘飞,雪白长袍上丝毫未染半点泥土色,人已在老妇人家门口,旋即把静翕稳稳放在了地上。
院子里面,有几株杂草,一架已经残破得不能使用的马车,一头亦已年迈的老驴低头啃着摆放整齐的干草,再无其他。
静翕轻轻拽了拽谢云霂的衣袖,小心翼翼地使眼色问她可不可以过去,得到默许后,才忽地跑进去,走到老妇人跟前,“奶奶,你怎么一个人住啊?我扶你进去罢。”
老妇人抬头,仔细瞧了眼静翕的模样,写满沧桑的脸上,抖动着,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伢儿,我儿走得早,儿媳妇改了嫁,只留一下一个孙子。我孙子之前回了临江,再也没了音讯。他媳妇带着肚子里的娃儿,就去了,只留下我这把老骨头了。能磨一天是一天罢。”说及此,眼睛不住地抖,却因为岁月凄苦,连泪都枯了,目光中有种漠然的无助。
静翕扶着老妇人进屋,一进门就瞧见一方乌黑的灶台,半袋粗谷,里间只有一方小炕,一个乌黑半面已碎裂的木桌,三张小凳。
静翕从随身的小兜里拿出干果子,递给老妇人,“奶奶,你孙子为什么把你们扔下就去临江了呀?”
老妇人接过果子,道了谢,“那个时候,地里闹洪灾,收成不好,交了税,就没了活头。”长叹一口气,“后来呀,镇里传来了消息,说是南边要修水渠,招人去,还可以预先发些工钱贴补家用,我孙子就去了,谁知一去不回啊。”
静翕有些想不通,无论做什么事,也该捎封信回家。如果音信全无,除非被监禁或…不在人世了,但是按奶奶的说法,是镇里传的消息,收的人,那就不止一个,一群人若都失踪了,没人闹事?若只有奶奶家丢了人,别家也应该有消息传过来啊。
“奶奶说的可是两年前的事?”谢云霂一脸和煦,乌黑狭长的眸子里那种温暖似乎可以把心抚平。
老妇人抬头瞧着门口的谢云霂,“正是。”
静翕不由转身瞧了谢云霂一眼,他知道些什么,她笃定。
发现静翕看向自己,谢云霂朝她笑了笑,原本就狭长的凤眸愈发狭长,眉睫纤长,目光柔软,惊得静翕蓦地转回身对着老妇人了,他忍住心底的笑意,收敛了神情,很是郑重,“奶奶,我有一个友人,在临江附近,可以替你去找找你孙子,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两年,又人海茫茫,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他几步走了过来,拿出一个小包裹,“这里有些碎银子,奶奶这么大年纪还是不要太劳累了,不如以后请个小丫头照顾你,互相也有个倚靠。”
“你们是大官吧?”老妇人摇摇手,“我们这些乡野村户,都是这般过的,哪里讲究那么多。”
谢云霂把小包放在炕上,“奶奶,你就当是晚辈孝敬的罢。我们是经商的,也过过苦日子,知道寻常人家遇见什么事的不容易。请奶奶告诉我们,你孙子的名字,相貌,日后我也好托人去寻。还有奶奶的名字,也请告诉我们。”
“我哪有什么正经名字,我娘家姓刘,人家都唤我孙刘氏。我孙叫孙旺,个子比你要矮上半头,四方脸,脖子后面有颗痣。”老妇人的眸里浑浊中出现了些许清明,似乎回忆起孙子还在的时光。
谢云霂赶忙点头,道声记下了,接着又唤人送进来几小袋干粮,又叫人帮忙把水缸都装满了,“奶奶,如果没旁的我们可以帮手的,就先告辞了。”
老妇人连声道谢,要给大家做口饭吃,大家摇摇头,说是算错了路程,错过了店家,要先去寻住处。
老妇人叹口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附近去镇上倒是很容易,不过天色将黑,你们不如去村长那儿寻个住处,他家有闲着的屋子。”
“多谢奶奶。”众人道谢而别,老妇人站在门口直瞧着众人拐弯去了村长家,不见了踪影才回身。
村长还蛮热情,家里只有一个空屋子,给他们铺了些床褥,又熬了些粥。
于洛嗦了口粥,被烫得嘶了一声,静翕端着粥强忍住笑,转头看着喝粥依然气定神闲,犹如品着上好的金骏眉的王爷,“两年前,发生什么事了?”
“就知道你会问。”谢云霂挑起半只眉毛,眼里有些兴味,“两年前,江南出了水患,皇帝拨重金修水利。”
刚咬了一口谢云霂带来的糕点的静翕,杏眸圆睁,腮帮子鼓鼓的,半天才吞下去,“你的意思是那位老奶奶的孙子,是去修水渠了?”
“我猜是这样。”谢云霂又夹了口酱菜,动作优美利落。
“水渠出事了?”静翕不明白谢云霂是如何知道孙旺失踪去了临安,就断定是两年前发洪水,被征去当劳役了,更何况没听说修水渠还会先发工钱的。
“嗯。”谢云霂凝着静翕,“不仅是水渠,工部负责的很多工事,都出了差错,怕是有人收了不义之财。”
“那预支的工钱是怎么回事?”静翕仍是不解,既然贪污,缘何散财?瞥了眼谢云霂的神色,静翕吐吐舌头,“我多嘴了。”
“没有,现在话比往日多了,好得紧。”谢云霂眸子里星光点点,“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若不使些蝇头小利,如何招人,如何堵住悠悠之口?”在灾难频发的日子,几两银子换条命那都是恩赐,谁还会在乎死活。若是什么都没得到,离家久了,家人或许会闹一闹。若是有利可图,大多数人家还是不会在乎一个人的去留的,又或是如孙刘氏这样,唯一男丁走了,只有些妇孺,说不上话,自然可以太平些。
是啊,从过去到现在,普通人的命,都是卑微如草芥的,她原本知道的啊。她也一样,似芣苢,埋没在尘埃里,挣扎着求生,静翕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那种逼人的灼热感直入心底,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走在黑夜里,远离光芒,愈是灿烂的东西愈是要避开,如今,是福是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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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前几章的小错,如果重读再发现还会不断更正的,如果亲爱的读者萌发现也请评论告诉我哈。换了封面,这个封面素不素很清新好看?感谢喵铺的图~
中国在里约奥运会已经得了三金两银三铜了,棒棒哒~今天看了吴敏霞的跳水,好赞~
这章字数很多呐,素不素值得表扬?
谢谢有泥萌在,按惯例,晚安,好梦(来自一只永远在半夜赶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