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出去了。”狱卒背对着巴掌大的窗户,处在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声音却是很平淡,与从前那些怒喝狂吼不同。或许,是因为怀心是难得从这儿愁的人,旁人大多死状很惨。
怀心扶着墙,点点头,步子踉跄着往外走,惨白的脸整整瘦了一圈,抬起一双水眸,只见阴森潮湿,处处透着一股腐烂意味的长长的过道,两边都是牢笼,凄凄厉厉。只不过,与别处的牢笼不同,这儿的囚犯,大多血肉模糊地趴在地上,连个闹事的都没有,更加增添了一股死气。
一步一步蹭着,身上的伤因为药已经好了大半,但是许久不曾好好吃过饭,整个人犹如翅膀残缺的枯蝶,轻飘飘再不由己。到了门前,竟有些恍惚,日子过得都不知黑白,眼瞧着前面刺眼灼人的光,竟有些生怯。
甫一出门,就看见两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瘦弱娇柔,一个剑眉冷目灰袍墨剑,一个秀眉弯眸绿裳黄佩。
“女官。”如玉有些害怕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卫,小声唤道。
怀心正欲应声,只闻侍卫声音雄浑而落,“太后口谕,着竹怀心入隆福宫随侍。”
“喏。”怀心福身,“容奴婢洗漱更衣,再去面见太后圣颜。”
“女官还是随我走罢,自有人张罗这些事。”侍卫上前一步,带着不容回绝的口吻。
怀心抬头,碎发凌乱,却显得美人娇病憔悴可怜,“喏。”
如玉刚刚想进门接怀心就被侍卫拦住,现在又被挡在后面,不由得有些无措,一咬牙,快走几步,“奴婢不知女官…有事在身,本想接女官回去……这是林女官留给你的。”
怀心握住那个小包,“替我道声谢。”
“太后,那个姑娘来了。”魏姑姑端了碗红枣圆子羹,进了门。
太后正端着鸟笼,睇着毛色雪白发亮被喂得圆滚滚的八哥,闻言递给锦姑姑,淡淡道,“唤进来罢。”
双鬟髻,烟色绣飞鹤云纹袄,黄栌如意裙,霎时端庄沉稳了许多,只是衣服挂在身上,显得人越发娇小瘦弱。伏倒于地,“医女竹怀心,叩见太后娘娘。”
“起来罢。”太后打量了一眼怀心,斜睨着燃着安神香的金兽,“隆福宫的宫装还是太沉了些,果然要多添几个小丫头,不然,人都老了。”
“太后娘娘容华无双,气韵出尘,怎会老…”怀心垂首而应。
“闻你医术犹佳,孤近来常嗜睡,又不喜众太医迂腐,诊并无异症,只知开些安神汤药。孤曾尝中秋宴所备之羹,心觉甚好,不若你按法做些合口的药羹来。”太后神色有些倦倦的,却丝毫不减雍容华贵,反而气韵愈加清华压人。
“喏。”声音清朗镇定,全不似早间还在牢狱中形容凄切之人。
太后狭长双眸,轻悠悠扫了一眼不远处立着的怀心,“下去罢,我也累了。”鬓角偏凤缀着的东珠八宝流苏,荡出一圈刺眼的光晕。
承欢殿。
明妃端着一个綉绷,细细地绣着一个小小的肚兜,大红的颜色,金丝勾勒的大朵菊花已经绣完了一半。明妃穿了件月白刺凤羽洒银长袄,下面丁香绣紫藤软罗纱裙,外面轻笼一件藕色绣暗纹百蝶闺门披,青丝懒懒一绾,只簪了一支如意钗,遥遥一望似待嫁少女般娇羞可人,一改往日明媚妖娆。
“嘘。”终于决定来探望明妃的皇帝在门口一望,便似忘却最近见到的些许微辞,人已半醉,犹似初见般清丽,却多了分将为人母的沉稳端庄,更有一分骨子里散发的娇媚。
听见皇帝的嘘,几个下人立时噤了声,纷纷知趣地退下,只见皇帝已经入了门。
“嗳。”明妃惊呼,纤手轻轻抚了抚胸口,“陛下来了也不知会一声,这一院子的人真是愈发没法没天了。”
“是我不叫她们告诉你的,绣的什么,我瞧瞧。”皇帝拿过了明妃手上的肚兜,“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做给孩子的?”
“嗯。”明妃浅浅一笑,“陛下觉得好看么?”
“好看,”谢云诚轻轻一叹,“只是小心你的手,”说毕,捧起明妃的手呵了呵,“从前你不擅女红,我也不曾强求你,觉得这些苦,不必吃,如今也是,知道你有心意,不过绣好了这个,不必再劳神劳力了。连我都不曾收过你绣的荷包,这孩子还没出世,就这么享福。”
明妃巧笑着倚进皇帝的怀里,“陛下这是吃了孩子的飞醋么?”声音娇柔明快,直叫听的人心软成了水。
“你还打趣我。”谢云诚刮了刮明妃的脸,笑着把手臂收紧。
偏殿的闲憩小屋里,瑞霞正在仔细配着安神的香囊,子绫歪着头坐在旁边帮忙绣香囊。
“明妃娘娘好生聪明,陛下不来瞧她,她就托了人去提旧事,还绣花做着准备,陛下来了,倒显得一副无辜的慈母模样,难怪盛宠不衰。”瑞霞瞄到了屋外的情景,趴在子绫耳边吐着气抱怨。自入了承欢殿,处处有人笑里藏刀,明面上找不到谁待她不好,背后就有人使绊子,她还不能言语,只能忍着。偏巧叶晗时时刻刻过来嘘寒问暖,她也不能小肚鸡肠地挑拨事端,于是日日想着从前在尚药局的日子,一想到明妃娘娘还有大半年的时光才能诞下孩子,就觉得无望。难得因为要装模作样把子绫唤了过来,她总算找到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不吐不快。
子绫手上的活计一顿,也侧身贴耳低语,“姐姐这话对我说也就罢了,日后再不可提及,哪怕小声也不可,小心隔墙有耳,这儿可不比尚药局,要步步皆稳才能活命。”
瑞霞点点头,“我有些饿了,还有些糯米果子,你也歇歇一起吃罢。”
“我不饿,姐姐先吃些糕点缓缓,忙完手上的,我去烧些饭菜给姐姐罢。”子绫笑笑,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心思却已飞远,静翕现在如何呢,虽然追随七王是好事,然江南犹乱,她不得不担心。
“夫人,来信了。”雪儿轻盈盈晃进屋,把一封信递到了何莳语的手里。
何莳语绾着灵蛇髻,簪着红莲戏鲤玛瑙钗并珍珠流苏帘,眉心荡着一点茜色眉心坠,上身浅妃叠团扇云纹轻烟长袄,下身乌色绣八宝璎珞马面裙,沉稳端庄,又不失威仪,容颜绝艳,更平添风韵。捏着书信,却迟迟未拆,清冷的目光在信封上扫了几眼,朱红薄唇微微翘起,一边眉梢轻轻一抬,轻嗤一声,终是拿明艳的指甲慢慢一划,掐出一张薄纸,一只手摘下一支珠钗,旋开淡淡一弹,纸上浮出一篇字。
不过两三眼,便揉作一团,扔进了花瓶里,霎时化作一滩水,再无痕迹。雪儿转身把门推开,打帘子出门舀水。
何莳语从桌案上的花瓶里捏出一株菊花,花浑圆饱满,丝丝如金,一只手慢慢摸着花瓣,雪白的手一顿,花瓣柔柔弱弱地纷纷落下,一串笑声响起,如琵琶弦动,珠帘风抚,雨落青瓦,泠泠成音。
“发生了什么好事,语儿笑得如此开怀。”曾越淼身在门外,音已入屋。
长睫低垂,何莳语朱唇半抿,眸里已漾开一抹柔情缱绻,粉面犹有端庄之感,却掩不住眸里流出的万千风情,“爷今天回来得可早。”
“今日有事,怕是晚上回不来了,我有几个亲眷,今日要到,就劳夫人周旋。”曾越淼笑着捏住何莳语的肩膀,语气却郑重。
“知道了,也值得为这小事回来一趟。”何莳语眉尾轻扬,努着嘴推了曾越淼一下,却颇有些小女子撒娇的姿态。
“罢了罢了,就是寻个由头回来瞧你罢了,这下绊住脚走不开可要怪你。”曾越淼摇摇头,低叹。
谢云霂下江南,携医女苏氏静翕。
那张纸上只有这一行字,出乎意料的发展,但是也说明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候,杀人的刀,未必是带刃的才锋利,美人如刀,夺人命而不知。
何莳语唇角微弯,目光清明地穿过帘栊,望见一片明艳秋光。
“公子,大公子来寻你了。”一个打扮干练的小厮站在木门外,垂首候着。
屋内传出丝丝袅袅的箫声,乍停,温润好听的声音溢出门窗,“怿心已然槛外之人,若是下棋对诗犹可,旁的,不会。”
“简兄莫要推辞,简兄才智德行,难寻其二,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简兄出门相商。”梁怀信言辞切切。
门嘭地开了,门内缓缓走出一人,墨丝以竹纹白绸随意系着,一身银灰长袍却工工整整,腰间只简单地挂了一个玉佩,别无装饰。桃花美目却丝毫不显风流,坚挺的鼻子,却不显尖刻,一种自内而外的清高飘逸,犹如仙鹤飘渺出尘,遗世独立,仿似随时可羽化登仙。
“我,不关心世事。”男子玉箫犹握,衣袂飘飘。
“简兄也曾宏图壮志,且德行兼备,缘何如此,且不说辜负了一身本事,便是那天下百姓,岂不算辜负?”梁怀信立在廊下,字字掷地有声。
男子面上始终有种温暖的光,“我出去,才辜负了天下百姓渴望的太平。”转身欲回去,被梁怀信喊住。
“我不是来劝你出山的,我只是替姐姐一争。”梁怀信的语调不同于之前的慷慨激昂,有些踌躇,“既然简兄不打算陷入纷争,可否娶了家姐,以解她之围,她之相思。”
“令尊,自有令尊的打算。”简家么子,依旧如同赏花踏青一般满目晴好,“我,谁都救不得,若想解围,只能靠你了。我没有半分敷衍的意思,你来求我,原本也该知道无益的罢。”
眼瞧着人已经进了屋,门也合上了,梁怀信有些眩晕,曾经待他那么好,笑容如春桃明艳的家姐,被关门训练各种事情训练得如同木头,连挤出来的笑容,都好似有人刻意捏出来一般。他,无可奈何,是啊,问简若筠有什么用呢。
玉箫声动,门内的人并非自己口中那般无心,他记得曾经的血海,但是他更多的是质疑,那些丝丝绕绕的疑虑,几近吞噬他了,因为他避不开,他姓简。
------题外话------
看见有人收藏了,好开心哈,谢谢你的喜欢~也希望更多人分享这个故事,我会更用心更认真地把心里的故事讲给泥萌听的~对啦,换了新封面,是不是很清新好看?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