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霂一直淡淡凝视着明明满心担忧却硬是想法子装出一副坚强模样的静翕,目光柔和,希望她可以慢慢在他面前卸下机防。
静翕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他面前像个纸片人,所有内心都写在上面了,宛如白纸黑字一般直接,而她却读不透他,只凝神细思了一会儿,“是否如王爷所安排,关系到静翕以后的生活,请王爷容我细想一番。”
“好。”谢云霂点点头,“我等你的答复。”
静翕踌躇了一阵儿,终于又问了句往常她绝对不会多嘴的事儿,“王爷,天下是什么?”把头埋下,又道,“为了它,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公理正义,是么?”
七王静静定定站了一会儿,最后郑重地道,“之于天子,天下,是他的道,再无其他,无论什么,都是服从于天下大势的,只有这样,才可承担起兴衰荣辱。而我们,不如顺心,尽责,如是而已。”
“若你的心与天下之道不同呢?”静翕撇过头,盯着桌脚。
“我没遇到过。”谢云霂老实回答,“若遇到,定有转圜之法,世间之事,不会只有绝路。”
静翕身子一僵,最后又松弛开来,“谢谢王爷。”
谢云霂犹疑了一下,“静翕,可能……我的做法有些直接了,没给你缓冲的时间……”
“王爷无需如此,静翕明白。”她垂着头,神色也被遮掩了住,“只不过,不免有些情绪罢了,过阵子就好了。”
云霂又想拍拍静翕的头,却终究忍住了,“回去歇歇罢,今晚也不会平静的。”
静翕耷拉着的小脑袋又低了几分,“喏。”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来,低低道,“王爷,宴席的花,很好闻。”继而一福,没多解释,人就走了。
谢云霂依旧清朗儒雅如同三月春光,盯着静翕消失的方向,蓦地有些心疼。
夜,原本计划的歌舞升平变成了相对无言的场面,十三皇子仍旧昏迷不醒,但是皇家威仪不可失,所以一切照旧,只欢庆的项目少了些。
气氛实在太沉重,端菜的小宫娥都有些战战兢兢,却不得不稳着身子小心谨慎地来来去去。
天子见此,执了一方托盘,摆了四只杯子在上面,随手放进水中,“都别板着脸,月色如此好,应是尽欢。”
流觞曲水,精致小竹筏托着玉白瓷杯而来,天子清朗声音悠悠而落,荡出一圈圈回响,“月拢千波翠,接得好,赏,不好,罚出个才艺。”宴席很长,是以有一列小太监小宫娥沿岸入列,等待茶杯停在岸边,帮忙去取,再等诸位皇戚达官、贵女命妇对诗,然后大声吟唱出来。这一招果然好用,众人紧绷的神经似乎有了依托,整体氛围慢慢和缓了下来。
竹筏悠悠随水而行,正停在了谢云霂面前,只见一只宛如竹子修长而又若白玉温润的手,摆了摆,拦住要上前取杯子的小宦官,执起一只杯子饮了下去,又添了新杯子上去,整个过程如鱼游浅溪,雪落梅枝,声音清润悠悠而落,“水流一径喧。晴光渡暗影,”
“浅墨和清寒。”永安公主以袖掩面饮了酒,眼角眉梢含了丝笑意,“琼液落飞盏,”
“流灯映玉颜。”因新帝初登基时尚年幼,太后以利许娘家梁氏一族,方护佑天子排除万难,后新帝年纪稍长,已有治国安邦之能,遂集权于己,废旧例,压世族,终使江南幸免于乱,大有皇者气度,奈何梁氏乃有功之臣,不可轻言动之,以免寒了臣子之心。对这句的,便是梁氏嫡长女,梁鸳素,垂眸斜首,尽态极妍,“疏萤缀粉黛,”
“玉臂倚朱栏。”户部尚书孟明朗接道,即使说的是个美好的景象,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像块月饼,“宫阙承轩宇,”
“城池分宴欢。”白将军接道,虽是将军,却很年轻,只去过一次战场,非是五大三粗的寻常武夫,“乘风把酒言,”
小竹筏悠悠一转,停在了曾家幼女曾歆言面前,曾家亦是新皇初登基出过力的,地位仅在梁家之后,倚靠与梁家的姻亲关系得以发展的,如今也是颇有权力。只曾歆言有些犹豫,孟大人同白将军那一联句,将将好把意境由梁鸳素的女儿情调拉开到大国气势,而白将军的起句又是豪放不羁,她实在是承接不住,正自皱眉。而酒到了眼前,众人的目光已纷纷扫了过来,她纠结着不知怎生是好之时,忽闻丝竹阵阵,远远一处山茶烂漫处,忽起荧光点点漫天而起,接着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子拿着一只雪色长笛悠悠而来,身后古琴,长箫,琵琶,声声相和。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吸引了去,再无人顾及于她,倒是叫她吁了口气。那女子已然到了席前,高耸的灵蛇髻,斜斜簪了三只白玉雕花嵌八宝珠钗,额前缀一个红玉镶金流苏步摇,微微遮了半边额头,右耳侧绢花微微泛着光,纷纷点点,丝毫不乱,旋转而上,最后散开,落在发髻,一曲毕,盈盈一拜,“臣妾拜见圣上,见席上无些清雅之音相伴,实在不衬如此好的月色,遂自作主张奏了曲寻梦,还请陛下勿怪臣妾搅扰。”
“明妃想的极好,何须怪罪,当赏,叫他们继续弹吧,坐。”皇帝有力的手往身边一指,“加个座。”立时有几个伶俐的小太监端了把雕花木椅上来,皇帝又道“正联诗呢,听听罢。”继而又扫了一眼明妃,低低道,“这衣裳选的不错,红莲很衬你。”明妃粉面飞上一抹红霞,娇嗔含笑,“谢陛下。”
“到谁了?继续,不然要受罚了。”皇帝声音浑厚悠长,朗朗而落。
曾歆言福了福身,念道,“洗耳听弦繁。”心里十分感谢明妃娘娘这个救星,不然真不知怎么应对了,“良夜落姮娥,”
“瑞华别往年。”唐沐瑶,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势力之一的唐家长女,大方接过内侍递来的杯子,饮尽,“朗星空皎皎,”
“玄兔舞团团。”刘朴衣刘侍郎接了句无关紧要的句子。前面凡是官员接的,字字句句都可以品出无限意思,勾连交错,哪里是对诗,分明是弦外之音不绝。七王先暗示大好佳节有人怀了鬼胎,是威慑。孟大人起句是示好,皇帝新近在账目上发现了些问题,还没动手处置,他就先明志了。白将军的看似最符合他身份的大气字句,却也非平常,是承七王之意,表示他明白如今情势,也可随时宝剑出鞘。刘朴衣读懂了他们的意思,自己却不想站什么立场,只写景,谁也挑不出错处,遂念道,“丹桂染佳时,”
“澄辉托皓盘。”晁端扫了眼刘侍郎,继而道,“凤来朝帝所,”
“气壮非人间。”接得飞快,于大人满饮了一杯,“睿藻环幽园,”
“长缨望雪湍。”何大人听了身边好友的耳语,赶紧把这句接了,下一句却卡住了,他一个自幼只习武的武官,实在不通文墨,沉吟许久,也没憋出下一句,又不能太明目张胆给好友使眼色,只在桌下暗暗杵了杵他,却没听见回应。好友也是很无奈,目光太多,小太监就在眼前,不好直接作弊不是。
“何卿当罚。”天子一笑,“舞剑如何?”
何云吐口气,舞剑比对诗好多了,赶紧应了下去准备。
“狄卿继续。”被点名的正是刚刚帮何云的好友,赶紧道,“喏。”继而扇子一摇,“桐篁鸣韵贺,”
“菊槿陈章传。”贾惜月轻巧和了,薄唇轻动,“雅意交相继,”
“文心遥对言。”赵元杰浓眉抖了抖,“呼樽相忆长,”
“斫桂清心全。”肖恒睿声音清亮,几乎都不用内侍高声传报就能让每一个人听清,“祈愿对婵娟,”
“欹秋好梦还。”元氏长媳对道,正及此时,何云提着把没开刃的剑回来了。
“正好何卿回来,诗及此,也正好作结,不如赏剑。”皇帝站在高台,声音清亮而落。
音甫落,何云的身影就动了,有鹰隼之劲,兼翠竹之韧,更有秋风之肃,其形灵动,其姿雄浑,十足地耐看。
忽地,身子一收,所有势气尽皆敛去,人立于堂下,一抱拳,“臣献丑了。”
“何卿的剑法越发精进了,当赏,只是回去要好好研究下联诗啊。”皇帝嘴角挂起一抹笑,颇有些闲谈打趣意味。
“喏。下次联句,臣当语不惊人死不休。”何云也顺着皇帝来。
“好,朕等着你。”皇帝一笑,饮了杯酒,“现在分月饼。”
两列宫娥正行着,忽然听闻一阵吵嚷,何云吐血倒地,唇瓣溢出来的血染满了前襟。
谢云霂端在半空的酒杯一滞,停顿须臾,放下了,凤眸半眯,谁也瞧不出神色,然周身依旧是从容儒雅的气韵。
“王爷?”于洛低语,“林姑娘似乎有些不对。”他知道自己王爷对于眼前这种慌乱可以应对自如,丝毫不必在意,但是林姑娘的事儿,就未必了,所以很是谨慎地来报告了。
“怎了?”声音慵懒悠长,低沉婉转,似乎刚刚听了一场雅致的戏,很有闲情逸致般淡然。
“她回去翻了每一个药柜,”于洛替换了随身伺候的小厮,跪坐在那儿,趁乱低语,“然后就坐在窗户前面发呆,什么都没干,就是坐着,眼神也似乎有些不对。”最后一句是青沅说的,他瞧不出来,但是照搬了原话。
“她恐怕察觉了她身边有人暗助幕后之人,而且是她不希望是敌人的人。”云霂摆弄着酒杯,杯中酒水微荡,打碎了映着的圆月。他垂眸,不然,她怎会吞吞吐吐说了一句花很香呢。
这世上,的确是难得糊涂啊,知道太多终是为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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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句是自己写的,用的中华新韵,原来写诗填词喜欢用平水韵,但是有些字音变化太多,现代汉语读着没那么顺口,索性就换了新韵~看来写和缓的部分还需些章节呀,目前还在波涛暗涌……用句狄胖胖的话,这池水很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