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尉迟小姐
楚枫又东逛西逛了一会,依旧不见阿丑。心道:莫非阿丑不在这处。但更可怕的念头随即生起:她会不会已经遭赵冲毒手?否则她一定会在此修花。
楚枫那心一下沉了起来,转至一假山后,赫然见到一道身影正拨弄着花草,正是阿丑。
阿丑依旧蒙着面巾,左手收在衣袖里,微俯着身子,不时挥动右手驱赶什么。原来她面前有一株花草,是猪笼草。
这花草十分奇特,长圆筒形,下半部稍膨大,形似猪笼,顶上开口。笼口上部还长着一片叶子,似笼盖。
有一只小飞虫不停地飞落在笼口处,欲吸食花蜜。阿丑正在不断用手指赶走这顽皮的小飞虫,不厌其烦。
“咳咳!”
楚枫咳了两声。
阿丑一怔,转身一看,见是一阔少,连忙躬身道:“奴婢有礼。”
“嗯!”楚枫压粗声音道,“你在这作什么?”
阿丑道:“我是这里的花奴。”
“这园子的花是你修的?”
“是!”
“顺乎势,就乎形,因势而导,随形而疏,不失花树之形神。好手法。”
阿丑一愣,吃惊望着楚枫,楚枫忽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一丝俏皮笑意。
“楚……”
阿丑几乎失声喊出。
“咳!”
楚枫急用力咳了一声。
阿丑连忙止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楚枫道:“你……还好吗?”
阿丑点了点头。
“你左手……”
“已经好多了,公子有心。”
楚枫见她左手始终收在袖中,不敢示人,便将她左手从衣袖抽出。
五根手指依旧又红又肿,微微颤抖着。
楚枫取出一个小瓷瓶,用手指沾了些药膏,然后尽量放轻柔涂在阿丑五根手指上。
阿丑呆呆望着,一动不动。
楚枫细细涂了一遍,然后轻轻放下,将小瓷瓶放入她右手中,道:“这是医子亲自配的药,你每日涂三次,三日后,你手指就会完好如初。”
阿丑双眼挂着两滴晶莹泪珠,却没有作声。
这时,那只俏皮的小飞虫又飞落在猪笼草笼口上,阿丑一拂衣袖,小飞虫终于怕了,远远飞离开去。
楚枫笑道:“你可真爱惜花草。”
阿丑笑笑,没有作声,却道:“我听闻你在晋祠求雨,还以血试剑,你……”
“放心,我没事!”
阿丑没有再作声。
楚枫望着她,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这已经是楚枫第四次问她的名字了。
阿丑默然不语,然后转身欲走。楚枫突然念道:
“闲来煮茶,静乃修花,一溪流水,两点闲暇。”
阿丑浑身一震,整个呆住。
“你是尉迟小姐!”
阿丑呆呆立着,双眼甚至有点茫然:或许“尉迟小姐”这四个字太久没有听到过了,已经有点陌生。
“是赵冲把你抢来的!”
好一会,阿丑静静道:“是我自己来的。”
“啊?”楚枫一愕,“怎么回事?你脸上的刀痕……”
阿丑抚着脸上刀痕,道:“如果不是这道刀痕,我早被赵冲强占了。”
“是怎么回事?尉迟府为何被抄家?你为何要来赵王府?”
阿丑颤动着嘴唇,没有作声。
楚枫也没有作声,只静静地望着她。
阿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如泣如诉:
“那一日,皇上突然派人前来下旨,要我爹将先帝御赐的九龙杯献出。我爹便去取九龙杯,却发现九龙杯已经不翼而飞。天子震怒,说我爹有意藏匿不献,当即把我爹打入天牢,等候处斩。
“我爹年老,如何禁得牢苦,我正哀痛,赵冲忽派人对我说,只要他爹赵王爷亲自向皇上求情,我爹可免一死。我便孤身走入赵王府,亲笔立下字据,愿入赵王府为奴婢。赵冲果然求他爹连夜上京求情,皇上亦下旨暂赦我爹死罪。我收到消息,便拿起剪刀,在脸上……”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用手摸了摸脸颊,心口一下一下起伏,然后继续道:
“赵冲见我容颜尽毁,兴致顿失,又不肯放我。因见我面目可怖,不可留于王府,于是将我遣至别院,修剪花草。又因我晓得煮茶,所以但凡王府宴会,均由我煮茶献客。只是我面目狰狞,必须蒙上面巾,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楚枫听完,久久不语。
尉迟小姐,亦即阿丑没有再作声。
楚枫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求皇上赦你爹死罪的,不是赵王爷,是华丞相。”
“啊?”
“还有。是赵王爷故意向皇上提及九龙杯,皇上才要你爹交回九龙杯的。一切其实是赵王府的阴谋,目的是为了除去尉迟府,也是为了得到你。”
尉迟小姐整个人呆住,不敢相信。
“我带你离开,好不好?”楚枫看着她。
尉迟小姐眼中闪起一丝亮光,随即黯淡下去,道:“我有字据握在赵冲手中,身不由己。况且我逃走,赵冲必会加害我爹。”
“你爹……”
“尚在天牢。”
“不如……我赎你离开?”
尉迟小姐凄然一笑:“赵冲又怎肯放我离去,他就算得不到我,亦不会放我走。”
“我会想办法。”
尉迟小姐默然道:“我不过一花奴,容颜丑恶,面目可憎,公子何必费心。”语气带着黯然,亦带着期盼,更多的是惋伤。
“我会带你走的!”楚枫转出假山,留下这一句话。
尉迟小姐呆呆地望着楚枫背影,耳边回响着那句话语。
楚枫刚转出假山,迎面一人走来,正是赵王爷!闪开已经来不及,惟有躬身低头道:“王爷有礼!”
赵王爷顿住脚步,不住打量着楚枫,也不知楚枫那处引起他注意,问:“请恕小王眼拙,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楚枫不敢抬起头,便随口道:“在下姓林,住在城西。”
“哦!”赵王爷应了一句,却没有走开的意思。
楚枫暗自着急,就在这时,尉迟小姐走来,向赵王爷躬身道:“王爷,天气暑热,奴婢好不好煮些菊花蜜茶为宾客解渴?”
赵王爷点头道:“也好,你去吧!”
尉迟小姐便走开,楚枫亦趁机溜开去了。
他转了一会,又回到那假山后,来到那株猪笼草前,看了看,正要离开,忽听得“嘤”一声,那只顽固的小飞虫又飞落在笼口处,欢快的吸吮着笼口边沿的花蜜。
楚枫心道:“阿丑也过于爱惜花草了,就算让这小东西吸些花蜜,于这花也无损。”
正想着,只见那小飞虫有些乐而忘形了,脚下一划,跌入了笼内。楚枫见它没有飞返出来,乃凑眼看去。
原来这笼壁十分光滑,无法爬出,而且笼中全是十分粘稠的花液,这飞虫掉落进去,马上被粘住,任它拼命拍打翅膀也无法挣脱。更让人惊讶的是,笼口上的那片叶子正徐徐向笼口盖上。一旦盖上,再无机会逃出。
楚枫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阿丑驱赶这小飞虫,不是为了这花草,而是为了这小飞虫。他心下恻然:物伤其类,或许阿丑觉得这小飞虫与自己命运相似,所以不忍心看着它自投罗网,身陷囚笼。
他手指一弹,就在叶子盖上笼口一刹将小飞虫弹出笼外。小飞虫“嘤”一声飞走了。或许片刻之后,它还是会再来吸食这甘甜的花蜜,不得而知。
楚枫离开假山,心有点难受。
忽见旁边立着一个人,一身破衣,一脸尘垢,双手怀抱着一把刀,没有刀鞘,刀锋残缺。正是求雨当日那个古怪刀客。
他定定望着一株花,却眼如死灰,也不知是不是在看。
……
再说晋小姐,她在赵冲陪同下游赏着,真是一处比一处绚丽夺目,每一株花草都被修剪得精妙别致,却绝不露刀剪痕迹。
晋小姐道:“如此花园,恐怕三天也游不完。”
赵冲乘机道:“晋小姐喜欢,可以随时来游赏,小生一定恭候。”
“那真是有劳赵公子了。”
赵冲更加兴奋,进一步道:“晋小姐不如今晚就留在府中,好让小生与晋小姐秉烛夜游?”
晋小姐莞然而笑,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笑道:“府中花草真是修得精妙,该不会是出自公子之手吧?”
赵冲见晋小姐居然打趣自己,简直神魂颠倒,也不敢自吹,便老实道:“这些花草其实是府中花奴修剪的。”
“想不到府中有如此出色的花奴。”
赵冲得意道:“其实晋小姐已见过她了。”
“哦?”
这时刚好有一粗眉粗眼的小丫鬟走过,赵冲便喊住道:“丫儿,马上去叫阿丑来!”
“是,少爷!”
很快,尉迟小姐急步而来,还是蒙着面巾,向赵冲躬了躬身,再向晋小姐行了礼。
晋小姐惊讶道:“你不是当日宴会上那个斟茶的侍女?”
“正是奴婢。”
“这园子的花是你修的?”
尉迟小姐道:“奴婢拙艺,让晋小姐见笑。”
晋小姐赞道:“真是好手艺!”
绿衣插嘴道:“小姐你看,人家花草修得多好看,小姐可差远了。”
赵冲奇道:“晋小姐也晓得修花?”
晋小姐便道:“我如何晓得?只因近日祠中花匠离去,我闲来无事,就胡乱修剪,连身边丫鬟也见笑了。”
赵冲道:“那花匠就是上月嫁给了城西穷酸书生的香娥?”
绿衣道:“就是呢。她走了倒好,却要小姐亲自修花。”
赵冲道:“小生素闻晋祠百草园乃天下珍草所聚,小生真要去观赏一番。”
晋小姐道:“赵公子莫见怪,只因花匠离开,祠内花草已有一段日子没有打理,实在不好示人。不若我寻个好花匠,好好修理一番,再邀公子前来,陪公子游赏?”
赵冲想不到晋小姐竟有意邀请自己去晋祠赏玩,真连老爹姓啥也忘了,急道:“这有何难?我就……让阿丑去晋祠为晋小姐把园子好好修理一番,小生第二日便可登门游赏。”
晋小姐连忙道:“要贵府侍婢为敝祠修花,这如何使得?况且一两天之间也难以修剪得了。”
赵冲忙道:“这简单。就让阿丑住在晋祠,这花奴还算勤快,什么时候修好,小生便去游赏。”
晋小姐还是有点犹豫,绿衣道:“小姐,这主意不错。小姐不是想学修花吗,正好有这机会。”
晋小姐心动了,眼波流转,望向赵冲。
赵冲还生怕晋小姐改变主意,急对尉迟小姐道:“阿丑,花会结束后,你便跟晋小姐回去,不用收拾了,自会有人将你衣物等送去晋祠。记住!尽快帮晋小姐修剪好花草!”
尉迟小姐躬身道:“奴婢知道!”
晋小姐正暗松了口气,赵冲忽道,“不过……这花奴相貌十分丑恶,就怕会吓着晋小姐及祠内贵客。”
晋小姐忙道:“这不要紧。就让她一直蒙着面好了。”
“如此甚好!”赵冲又对尉迟小姐叱道,“你去到晋祠,切不可除下面巾,吓着晋小姐,你当知道后果!”
他故意将“后果”两个字加得很重。
尉迟小姐道:“奴婢明白!”
这时已近中午,要来的宾客都到齐了,一时人头攒动。
晋小姐道:“王府花会真是热闹。”
赵冲得意道:“好戏还在后头!晋小姐,小生先去准备酒宴,失陪片刻。阿丑!好好伺侯晋小姐!”
“是!”
赵冲走后,晋小姐亦不敢与尉迟小姐过于亲近,只借着赏花与阿丑略略交谈,忽见一罗汉松盆景,树干蛇行直立,苍劲挺秀,左右垂臂横出,枝托翘如鹿角,垂如鸡爪,冗繁削尽独留清瘦。
晋小姐驻足而问:“这树何以修得如此神韵?”
尉迟小姐答:“这是以‘截干蓄枝’技法所修。先对树干截顶,以促枝叶生长,再随意反复修剪,便成此形。”
“可有技法?”
尉迟小姐答:“强干顾盼呼应,弱枝随势而安,前后递相映带,左右伸缩挪让,巧拙相形,藏露相掩,如此便得气润精生,精妙谐和。”
“如何使之形神兼备?”
尉迟小姐答:“修花最重‘真’与‘神’。真即师法自然,一曲一直,一俯一仰皆因势而导,切不牵强为之;神即神韵,亦即意境。每一落剪处,都会随心带入意念,使之融于意而气韵生。得‘真’与‘神’,便是形神兼备。”
晋小姐叹道:“人言‘盎尺之盆,竟尺之树,可藏天地’,所言不虚。”
正叹着,旁边忽有人道:“景在盆内,而神溢盆外,好一株罗汉松!”
晋小姐转眼看去,却见一阔少正笑眯眯望着自己,然后耸了耸肩,挠了挠头。晋小姐几乎笑出来,跟着亦认出楚枫身边的飞凤、兰亭和公主。
兰亭望着罗汉松,道:“苍劲挺秀,坚贞不屈,景中藏意,赋情于树,可谓咫尺千里。”
尉迟小姐眼神一动,望向兰亭,或许这句话正道出了她修剪这盆罗汉松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