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书房,叶相本在看着公务,但总是忍不住走神,时而叹气,床前停了几只圆圆小小的黄莺,叽叽喳喳个不停,惹得他烦闷至极,也不知道阿莺那丫头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三天了,这造的是什么孽哟!
他摇着头起了身,收拾了些花果和酒,去了辛微生前最爱的落梅亭,她的墓碑便坐落于此。辛微遇刺身亡时恰好是暮冬时节,红梅开得正盛,落梅亭正应了落梅之境,他往常也是梅花开时才来祭拜,最近只恨不得一天来个三回,诉尽枯肠,只怕辛微是嫌弃的,把女儿弄丢了还敢来这晃荡!
叶相只知辛微是城东酒楼的一个美貌泼辣却才华不俗的丫头,他们算是一见钟情,也没管各自身份有着云泥之别,感情坦率真挚。辛微虽出身平民,却似乎天生带着上位者的自信气度,一介平民,却在位高者面前不掩风华,他曾有怀疑却查不出什么,也不愿亲自问她,乐得当她真是个简简单单的平民,直到她遭到不明刺客的刺杀。也许是什么江湖势力的大佬吧,他有些怆然,可惜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与她生前便喜在此饮酒谈笑,辛微爱酒,尤爱色至纯香至冽的秋露白,他倒了两杯秋露白,仰头一杯入口,低头一杯洒于碑前,嘴里又开始念叨各种,无非是女儿才长这么点大就屡遭灾祸,五岁时坠崖昏了半个月,把他头发都愁白了不少,如今还带伤失踪多日,生死不明,“微微啊,我知道你不简单,显显神通救救咱阿莺吧……”
看这老头又开启了每天固定的坟前说胡话模式,暗处的芒使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咬牙切齿,就差上前去掐住他的脖子怒吼,你他娘的除了整天哭坟就不能干别的了吗?!
言成安看着这几天左相府传来的动静,除了事发当晚拨了府兵,第二天一早去发妻坟前祭酒,余下皆是一日三动,而且是清一色的“一切如常,坟前话家常”,让他直欲吐血三升,听说叶相最近憔悴得多了两撮白发,难道见微阁真不是他的?他想到芒刺里记载辛微的卷宗中平民身份背景毫无破绽,但仔细一想,似乎太详细了一些,就像是……故意展现出来似的,其实,想辛微这样前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平民,资料很多都是听途说,资料越详尽,越可能出现矛盾之误,也许,毫无破绽便是破绽之处。
叶莺这几天一直在藏书阁里自得其乐,孟老每天都给她端些药来,说是余毒未清,她并不觉身体不适,喝了更没有不适,于是就随他去了,反正她也还不想走。言成安偶尔也会来看看她,他说这别院不能随便出入,离开之时自会亲自送她,她便只在住的厢房和藏书阁间晃悠,很是安分守己,让言成安很是舒心,看来情报不假。
别院的藏书阁有两层,不大,但两层皆有供人休息看书之处,算是小茶室,夏天炎热,叶莺选择一直窝在一楼茶室里,言成安闲时也会来,他当然不会委屈自己待二楼,他可以拿了书回自个书房,但后来他发现跟叶莺共处一室看书时是完全安静得可以互相无视的,索性也凑合了,这丫头的安静真是跟第一天那能闹的傻劲儿有天壤之别,起初他还以为丫又病了,结果关心反遭白眼。
别处据点多藏各类卷宗情报资料,当然最重要的都在芒刺总部,而这处别院既然用于给他在京城长住而不是单纯处理事务,不会完全封闭,言成安便将藏书阁里原来放的卷宗转至暗处,放了些芒刺内部搜罗来的东土大陆各地杂文地志,甚至怪闻趣谈,还有不少孤本,而寻常人家书房中的经史诗书一本都无,正对叶莺胃口。叶莺也知道,这些东西定是言成安的内部珍藏,肯对她开放便很知足,自然很识相地不会给主人家添麻烦,何况也没那闲工夫,饕餮盛宴摆在眼前,连言美人都是屁!
正在欢享饕餮盛宴的叶莺一点都没怀疑言成安并没有派人给她爹报信,可怜那一头的左相大人白发都愁出来了,可见,亲人感应什么的也是屁!
言成安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将至,但还没到饭点,以他目前的了解判断,叶莺应该还在藏书阁。只穿过几排木架,便到了中间的茶室,叶莺正蜷缩在贵妃椅中,不大的书面却能刚好挡住她小巧的脸庞,他不动声色地坐到离她最近的藤椅上,看她还是没啥反应,便轻咳一声。
叶莺终于把眼前的书挪开,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言成安却把目光移开,有些空落落地漫无目的地看向那些书架,叶莺觉得此人此刻有些忧郁,他要干嘛?她回想了一下她知道的他的事情,猜想,他可能是想妈妈了,呃,虽有违和感,但能理解的,黄昏时分,勾人情思在所难免,她自觉善解人意地彻底放下手中的书,做好从当事人口中倾听旧时秘闻之真相的准备。
言成安觉得气氛渲染得差不多了,这种情况下提起来不会那么突兀,于是酝酿已久的他开口道:“丫头,你想你娘吗?”
“想啊。”其实叶莺只会把辛微当做阿爹告诉她的故事中的一个女主角,但她觉得现在要鼓励言成安把他的情绪说出来。
言成安确实受到了她平静的眼神的鼓舞,问下去:“你娘有没有留下什么给你,跟你爹无关的?”
“你是说留作纪念的遗物吗?有啊,很多小孩子的玩意我阿爹都没舍得扔呢,说是我娘亲手做的,你一定也有吧,没有的话也别太伤心,你娘知道了会不忍心的。”叶莺微笑,善解人意的样子直让言成安想挠墙,很想,非常想。
世上安有如此怪胎!
他闭上眼睛,靠上椅背,直截了当:“你知道见微阁吗?”
“见微阁,微,是跟我娘有关吗?”
“嗯,但它跟你娘一样不在了。”
“呃,见微阁是什么?”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江湖组织,我知道的也很少,不然也不会问你了。”
“其实我所知道的关于我娘的事情都是阿爹告诉我的,但他口中的我娘是旧时城东酒楼掌柜的女儿,无关江湖,更没有什么见微阁。”叶莺想起他爹娘,“那种恣意的爱情,觉得真是不错,无关江湖恩怨争斗,无关朝堂利益勾结,平淡真实的一见钟情,洒脱恣意的相伴时光。”
她不自知地把心里的感想说出口来,有些尴尬地朝言成安一笑,言成安却问:“即使现在你知道你娘曾瞒着你爹她的真实身份?”
“见微阁什么时候消失的?”
“你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魔宗之乱吧,见微阁仿佛就是因为魔宗之乱存在的,它在动乱发生时出现,又在动乱被平定后悄无声息,仿佛从不存在。”
“如此的话,我爹娘相遇时已是魔宗之乱平定后,见微阁和江湖对我娘已经没有了现实意义,有时候抛开过去无关的一切,才能成就未来的幸福。一个离了江湖,一个无视地位,于是两个才能快活。不是故意的欺瞒,而是潇洒的放手,为了对彼此更重要的幸福。”叶莺从阿爹说起阿娘时的神情,还有那些被他记得一清二楚的相处细节,便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爱情是怎样的,即使是离她很远的时间长河中的不认识的两个人的爱情。
言成安神情动容,为她所说的她爹娘的爱情,更为她独到而极为包容开明的见解,他想起他的爹娘,眼眸闪过讥讽,真正的欺瞒,而且,是互相欺瞒,他不愿再多想。
“时候不早了,就在正堂一起吃晚饭吧,明天……就送你回家。”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叶莺惊讶。
“怎么,小丫头不想家?”言成安看她好像不太情愿离开的样子,有些兴味,要是她知道这几天左相府里的人都在找她,她会不会怨他?
“我哪里还小啊……”叶莺翻了个白眼。
言成安笑笑不语,边往外走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玉佩通体雪白,光滑莹润,刻着一个“安”字,“以后要是想找我或是来藏书阁,拿着这个玉佩到鼓花巷的任意一家门店给掌柜看,便有人带你进别院,不过别让不相干的人发现。”
叶莺接过玉佩,终于开怀地笑起来,言成安也笑,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珍珠般圆润的鼻尖,道:“你这臭丫头就惦记着那些书!”
夕阳的余光射过游廊,言成安正带着叶莺往正堂走去,身着淡色衣裳的俩人背影均被染得通红,温和而不刺眼的红,温暖的落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