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救呢,要如何炮制我?”曲小妖冷淡的笑意如炎热午后的一块寒冰,墨色的眼瞳里微微有着清凉的光,坦然从容,宁静无畏。
她压住心中略微的疑惑与慌张,虽然现在的情况是对方在暗,自己在明,但她在人间活了一千年,也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她也从未怕过什么。
要说怕,只怕一样,她只信天意,她只怕天命。
可是现在什么猫猫狗狗不看清自己的身份就来威胁人,也太不将曲小妖放在眼里了,自己好歹也活了一千年。
一千年来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竟然现在就这样被人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并要求自己以血救人。怎么能轻易甘休。
她不怕将这个秘密告诉北野宫树或者慕容洛桑,但她知道,对方好不容易有了把柄,这件事也不会善罢。
“你将他看的太轻了,他绝不是这样不懂得交易的人。”夏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虚无的时空,轻叹了一口气:“我从未见过有那样风姿的人,世界上的人再也没有语言能形容他半分。他既然看中了你,你该高兴才是。”
曲小妖几乎要笑出声来,跳上阑干,和他并肩站着,望着宫殿下灯火迷离,夜晚深沉:“我虽然杀人,也不过是杀将死之人,可是他杀的人却都是鲜活的人命,我惜命,是不肯以己之血换天下人之命。你看这阑干用玉石砌成,又滑又窄,我站上来,下面是红尘滚滚,伏尸百万,若我一不小心掉下去,或者你轻轻推我一把,我就没有命了,又谈什么救人,天下人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夏禹说:“你知道我不会推你,我若推你,为何要事先苦心孤诣,害了满城性命,就为了放一个难题在你面前?”
“现在你得到答案了,你可以推我了,也是给你主子一个交代。”
“你现在不肯,那是因为你没有怜悯之心,如果你亲眼目睹了千万人流离失所,被病痛折磨,大概就会了。”
曲小妖瞧着夏禹,他的侧脸隐在黑暗之中,只能大概看清楚他的轮廓,他连轮廓也是俊美的,现在这份俊美带着一份暗夜的幽邃。
曲小妖叹了一口气:“你的主子花了这么多功夫来做这一件事,为什么不肯在事前花一小功夫来了解曲小妖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呢?”
“哦?”夏禹淡淡回了一声。
曲小妖低声道:“那大概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久得连我自己也快记不清了。但是我还记得的那一双眼睛,你知道烟火吗,就像璀璨的烟火,那么灿烂温暖的眼睛哦,虽然一瞬间又寂灭。。”
那个时候国家并不统一,炎黄大陆上,哦,你不知道炎黄大陆,我的家在那里,无论走到哪个地方,我都要回家的。炎黄大陆上有很多个小国家、大国家,他们都想成为最强大的哪一个,吞并或者统治所有的其他的国家。
战火纷乱,国家分分合合,始终不能统一,思想、文化、教育、战术、经济、饮食、货币、服饰,所有的都不能统一。
世界很混乱,唯一不混乱的便是公认的奴隶制度,有些人生来便是贱民,他们没有地位,世世代代为奴为娼,永无出头之日,不知道是什么压着他们,也许是贵族,也许整个世界在默认的一套体系。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那个孩子了。
他是个奴隶,也不知道是谁的规定,他生而为奴,他受许多非人的虐待,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他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那个时候一心想要别人的心头血,我乐意见到死亡,如果有人和我一样,我的迷谷会知道,我自己也能知道,我会守护着那个人,直到那个人轮回转世,我要永远和那个人在一起,告诉他,你是和我一样的人啊,我们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孤独了。
可是我找了那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
有一个大夫家的厨子做菜好吃,我就天天住在他们家里,我不管如何住在别人家里,总是没有人能察觉的,我耳中听着鞭子的鞭笞声和那孩子微弱的呻吟声,知道那个孩子要被打死了。
我从来不喜欢管闲事的,我不该偶然心念一动去看那一眼的。
至今我虽然不后悔救下了他,却总是遗憾,那孩子若那么死了也罢,后来就不会徒增许多痛苦了。
那孩子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像我第一次到人间,那次除夕夜看见的烟火,绚烂温暖,我突然觉得心疼,这个孩子又瘦又小,又黑又丑,但他有一双如烟火的瞳眸。
他明明要死了,为什么能有这样一双暖融的眼?他明明很痛苦,为什么他的眼中盛满了湛蓝的烟火?
我来人间百余年,却没有见过这么让人动容的眼。
我走过去,说:“过来,和我在一起。”
我行走在这世间,知道有一天陪着我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但是我那一刻那么勇敢,将他留在了我的身边。我用了几株浑夕山的神草来换得他一世自由。他原来不必感激我,我也不要他感恩,我只想他好好活着,可是我私心,想他活在我身边,于是就厚着脸说了出来,那孩子却答应了。
这个孩子姓什么呢?字什么呢?
哦,他姓陆,叫陆言,字谖。
古人有首诗是写隐士的。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
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磐在陆,硕人之轴。
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我也望这孩子日后能如这隐士自在快乐,安乐无忧。
但是后来是如何呢?我教他识字读书,我想这是乱世,于是让他拜师学武。
我盼他日后能在这乱世中护己周全,一世有疏朗的眉眼和怡然欢乐,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他有烟火般的眸子。
有一天他说:“姑娘,你喜欢我么?”
我捏着他的脸蛋,他的脸色渐渐白皙一些,也红润许多,我笑眯眯的说:“是了,小言乖乖的,我喜欢得不得了。”
他歪这头“那你以后做我妻子,可好?”
我想了一下,笑道:“若你日后以天下为煤,江山为聘,我便嫁你。”
这个傻孩子,我一句玩笑,他当真信了,等我发觉,已然来不及阻止他以风云之势,雷霆之钧,来搅动社稷。
我想,他当时不过才十一岁,怎么能下定决心,认定了我,想要娶我呢?
我用草药,让容颜按照正常人的年纪在慢慢老去,遇见他时,对他来说,我已是二十七岁的高龄。
可是他却执意要做这件事,不管多么艰难,他有一回几乎要死在我面前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有烟火瞳眸的少年,他十九岁,他七岁跟着我,十一岁说要娶我,用了八年的时间笼络了五十万大军,用兵如神,势如破竹,仁德有嘉,冷毅果敢,已然有和最后一个大国抗衡的实力了。
他夙夜忧思,精心谋划,决胜千里,战功赫赫,不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他杀伐决断,浴血而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张脸上是冷硬的轮廓,可是他被最亲信的人刺杀时,连半条命都踏在鬼门关上,我见到他,他冷酷的线条竟然有了一丝柔软的痛苦。
从他决定要娶我时,就不再是那个有着烟火瞳眸的孩子了,他也几乎没有时间再好好和我说话,此刻他回到我身边,眼瞳中又有了丝丝缕缕的烟火,如夏花,如飞鸿,如一地灿烂的不像话的阳光。
我抱着他的头,他埋在我怀里,像一只受伤自舐的小兽,他身上是黑色的袍子,猩红的血腥气弥漫,连屋子里新折的荼蘼香也遮掩不住,我说,荼蘼花开了。
他如黑羽的睫毛轻轻颤动,并没有说话,他的气息很微弱,眉头紧锁,半梦半醒间并不安稳。
他本来按照我的话将手养的修长温软,我告诉他,希望他能弹得好琴,赋得好诗,写的好字,念的好书,现在他的手指还是修长,却长着厚茧,骨节分明,泛着青白。
他中了毒,到了半夜额头便越来越烫,连他好容易得来时间的睡梦也不能安慰他了。
我想这个孩子是这样爱我,他不在乎我的容颜,只因为我一句话放弃了他本来闲逸的生活。
也许他这样有烟火般瞳眸的少年本不是我一句隐士乐闲能安的了心的,他爱这天下吗?他爱不爱这江山?他只爱我吗?
这些都不重要,我用神草救了他。
这是我到人间第一个爱的孩子,我不想他死了。
后来吗?他终于消灭了最后一个对手,统一了炎黄大陆,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帝王。
在这之前,国家是没有帝王的。
他终于赢得了万里江山,我知道我该走了。
因为他有了帝后,而她,不是我。
我爱着这个孩子,所以我并不想质问他。而且,我发现,我爱着当初那个有烟火般瞳孔的孩子,是我一种亲近的爱意,亲人的怜惜,我不确信,几年不见,我的爱就会变成恋人的爱情。
况且,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同类,也许在这十几年中,我们成为彼此最信任的依赖,但是时间的长河如永不复还的流火,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着十几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庆幸他有了自己的爱人,我活了太长时间,有时候沉暗的忧郁与沧桑的面孔并不适合成为他的良人。
他应该找一个和他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爱人,那个爱人,不是我。
我回到浑夕山隐居。
他称帝那年是二十五岁,三十年后,我从浑夕山回来人间,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已是白首皓发的大衍之年,我却是风华正茂的豆蔻年华。
他说:“你来了。”然后老泪纵横。
我第一次见他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哭的像个孩子似的。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被打得要死了,他也没有哭,他金戈戎马交出来的生死之交,暗算杀他,他也几乎要死了,他仍没有哭。
此刻他见了我,他竟然哭了,我忽然心酸。
“我以天下为聘,江山为媒,欢心欢喜等你做我的新娘,为什么你不来?”
“你已另择了良人。。”
他抱住我,涕泗横流:“谁说呢,没有娶,此生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我几乎心塞得哭出来,他等了我一辈子!
他紧紧的抱着我,生怕再失去我,埋在我怀里,像他那年半条命都踏进了鬼门关,他说,姑娘,荼蘼花开了。
荼靡花开春事了,荼靡花开春事了。。
那一年,是我离去了,如今,你要离去了,你要永远离去了。。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姑娘,你好好活着,生生世世,都要如意喜乐。来生。。没有来生了。我杀人太多,罪业太大。恐怕要永下地狱,姑娘,只可惜等不到娶你的那一天。。
我好好的守护这江山与天下,我本想,你回来那一天,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我总等你就是,我要以天下为聘,江山为煤,千里红妆,万丈锦绣,来迎娶你。
我等你回来,却没想到,等你回来,我已是残死之身,你是如花美眷,好的很,姑娘,我便是想你这样的女子,本该如此。本该如此。是永远也不要老的。。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活的好好的,这世界上,我只希望你一个人能记得我。。你记得我便好了。。
他为我杀人,为我守候了一辈子,守在高处,他最后唯一的愿望便是我能记住他。
几百年过去了,我遇到的人形形色色,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有一双烟火般的眸子。
也好,别人也是不配的。
我连他的轮廓也快忘了,我的小言,我却永远也记得,你那一双盛满温暖和阳光的眸子。
那一双烟火般绚烂到荼蘼的眸子哦。
荼蘼花开春事了,却永远也了却不断你站在永恒的身姿。
你要我记得你,我便好好活着,永远记得你。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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