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见一盏油灯。微弱烛火在灯芯上幽幽深蓝,眼看就要灭了,昏昏暗暗的,照在蜷缩在椅子里不停打着呵欠的一个女子脸上,险些晃花了宁云枫的眼。
这人是……挽绒?
宁云枫有些迟钝地从床榻上爬起,想就近些去看这张脸。谁知,头刚一离了枕头,就是一阵眩晕。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直响,方才还有一点力气的手臂似乎瞬间被抽了骨头,又疼又酸又软。手臂支撑不住身子,宁云枫又跌回去,后脑磕在枕头上,顿时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嘴里扯出来支离破碎的声音时,才觉察嗓子又干又涩如填了沙子。
那原本迷迷糊糊的女子被这声音惊到,马上清醒了三分。她从椅子里跳起来,首先便看关好的窗户,再看合紧的门。头转来转去,视线在这小屋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出声的人。最后,她才不敢置信地看向躺在床上疼得粗粗喘气的宁云枫。
两步跑到床边,她伸手推了推宁云枫,问道:“刚是你在叫吗?”
宁云枫只觉得腰被什么东西砍了一刀,痛得她抽了一口冷气。嗓子愈发疼的同时,她挣扎着睁开眼,满天金星背后是一张看不太清楚的脸。
“挽绒……挽梦?”她嘶哑地问道,虽然自己觉得声音很大,但在那女子听来,就跟吹气一样。
女子正是挽梦,她模模糊糊听到宁云枫在叫挽绒,原本听她声音沙哑,准备给她倒杯水润喉的心思也歇了,只带着哭音絮絮地骂:“你……你还有什么脸面提绒儿,你自己想死,就一个人悄悄去死好了,为什么要连累绒儿?”
挽梦手指着宁云枫陡然僵滞的脸,边哭边骂,倒没有发现床上女子无以复加的震惊。
“你可知,可知她手臂废了?就为了救你这种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女人!”
她看着宁云枫裸露出来的苍白修长脖颈,十指紧紧蜷起,心中大恨,只恨不能一把掐死这个害得妹妹残疾的女人。
“她手臂废了,废了……绒儿要怎么办?她以后要怎么办?”宁云枫看着已经快要戳进她眼睛里的指尖,耳朵里挽梦声声凄厉悲苦的质问仿佛化成了一把金针,刺进她的魂魄。此时身体再痛,她也感觉不到了。
挽绒救她,废了手臂!
挽绒,她多久没有见过她了!那个因为她而失了一条手臂的丫鬟。那个她托付了全部信任的丫鬟。她只记得最后,挽绒成了宁天岚身边的红人,被蔺允靖赐给了当朝大将军做平妻,一世荣华。
现在,有人告诉她,挽绒为了救她,失了手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是,她做梦了?梦到前尘往事了?
太后寿宴,她遭了算计,失了清白。从此,不洁之名伴了她一生。回府后,她被关在这枫华苑红枫阁里,三年。
前两年,她万念俱灰,毫无生念。每日里全部的事情,就是一遍一遍回想事发当时那些她真心相待的亲人淡淡漠然,伶俐推脱的样子,躺在榻上做活死人。
她十六岁,豆蔻年华,那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是所有大锦人忘不了的一个日子。
史书有记:大锦历福临一十七年八月二十六日,申时末,天降骤雨,十息之间,水起三寸。酉时初刻,天罚地动。扁越二川先涨成灾而后竭,岐瑶崩,金池为谷……
她记得,锦都,平湖郡,树桥郡三地受灾最为严重,原本的繁华被数以十万计的灾民取代。
当今圣上福临帝立即登神坛祭祷,示惶恐于天罚大劫,以及为大锦百姓祈福。之后立派二位赈灾使前往灾区安抚百姓,但不知何故,久久不见成效。平湖郡,树桥郡两地凄惨景象怵目惊心,饿死之人不知几何。民穷则乱,两地遭此天灾,又无朝廷抚恤,故而反旗高举。福临十七年,恰逢小年夜,四十万灾民进了锦都,内乱彼时起。
因此大灾,原国力强盛的大锦在神州高高在上的地位岌岌可危,神州永辉皇朝之誉难保。神州大地之北长琦国,于福临十八年腊月末,向大锦出兵……
而她又如何能忘,那一日,她站在廊檐下,饮狂风沐暴雨,心中尽是绝望死念。故而,地动山摇那一刻,她没有往外逃,反是往里走。也就是那一瞬间,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挽绒,将她推得滚下了石阶,一路尖尖石子毁了她容颜。而挽绒,却被折断的房椽打碎了左肩。
她从此对挽绒尽是愧疚,与她姐妹相称,为了她,再未起过死念。可笑最后她才知,挽绒一身轻功绝学师承江湖大家,从来就是宁天岚身边最得力的女婢。莫说那日她就站在廊檐下,便是她正在屋里,也不会有什么事。
挽绒救了她,面上对她一片忠心,背地里推波助澜,多少事情,都有她的份。
只叹她从未怀疑过,甚至对挽梦这个一直跟她摆脸色的丫鬟,也是好言相待,几乎到了迁就讨好的程度。
宁云枫愣愣看着泪落如珠的挽梦,眼神发直,神色几乎痴怔。
这么真的人啊,应该不会是梦吧?都说梦里没有疼痛,可挽梦方才推她时,她感到了疼痛。所以,这应该是真的吧?宁云枫有些恍恍惚惚地想着,侧了头看向这因为红枫阁被摇塌而临时搭起来的有些简陋的屋子。
看见红木方桌上制作粗糙的妆奁盒子后挂在墙上的八菱铜镜,宁云枫眼神微亮。翻身滚下床,一手摁着头,一手使尽力气才让她靠着床头站了起来。刚刚站定,眼前便又是一黑,宁云枫微微躬身站着,等眩晕过去。
挽梦口中喋喋咒骂,看到宁云枫滚下床时倒是安静了一会,但是也绝不会过去扶她。站在一旁,眼神冷冷。待看见宁云枫摇摇晃晃,拼着晕死的风险走到方桌旁只是为了照镜子的时候,她手抖了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出了屋子,将木门摔得震天响。
宁云枫却什么也没听到,她看着铜镜里的女子苍白瘦削的脸,看着白皙的额头与左颊满是坑坑洼洼的伤疤,看着那熟悉却又稍觉陌生的眉眼,一时连头晕都忘了。小心地抬起手掌,小心地一遍一遍地抚过她触感绝不会太好的脸,次数越多,铜镜里那双震惊的眼就越沉凝。
是真的!她重回到了十六岁,前世的宁云枫这时候已经过完了她的半辈子。这一生,她绝不能重蹈覆辙!她绝不会再嫁给蔺允靖!绝不会再付一点真心!前世那些人彻彻底底的背叛利用,真的够了!她真的享受够了!
宁云枫转身往回走,顺便倒了杯水润喉,躺回床上,满眼平静,连恨都没有,连悲也没有。
恨什么?
恨上天给了她挫折命运?恨被蔺允靖所负?恨被亲友所欺?还是恨自己心智迷蒙,有眼无珠,蠢钝不堪?不论恨谁,都太累。前世,那么久的牢狱日子,暗无天日。她靠着恨,靠着执念撑下来,最后,却发觉自己连魂魄都被黑暗磨没了,何来的恨?
悲什么?
悲上天不予她安乐幸福?悲真心相待之人一路而来尽是算计?还是悲自己活过一世,到了第二世的时候才看清了自己从来就没拥有过任何东西任何人?不论悲什么,都是蠢。前世,她蠢了一生,这一辈子,不会了。因为她的悲,她的蠢,只会让人看笑话而已。她前世一辈子做着别人手里的棋子,当着别人眼里的笑话,这一生,她不会再当了。
宁云枫轻轻合上眼睛,舒了一口气后,沉沉睡去。
烛光昏暗的屋中,那一来一去的脚印,看不见步步深重,仿若踏破往昔寂寥,莫测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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