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粉看着冯荞和寇小胭推磨,心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旁边石板搭的台子上。
“你俩这不是推得好好的吗,叫叫叫,非得叫我,就这么屁大点活儿,离了我还不行了?”
“离了你还真不行,饭大家吃,活大家干。”冯荞添了一勺料,顺手磕磕勺子,“有那说话的功夫,你也别闲坐了,过来帮忙!”
“我昨天干活碰着脚了,脚趾头有点疼,咋能推磨?可不是我躲懒不想推。”
“那你就别推了吧。”
冯荞算是习惯了冯小粉这懒货的做派,看看盆里剩下的料子也不多了,干脆不再理她。
冯小粉等的就是这句话,撇嘴笑笑,觉得冯荞今天还算识相,便心安理得坐在一旁,理着两条麻花辫子玩。一顿饭的工夫,冯荞带着寇小胭磨完了一盆地瓜干,一边往桶里收糊糊,一边交代寇小胭:
“小胭,你去扯一筐麦草,给你二表姐烙煎饼用。”
“凭啥叫我烙煎饼?”冯小粉顿时跳了起来。
“那你凭啥吃?你不是碰着脚了吗,不能推磨,正好坐那儿烙煎饼,你总得干一样吧?”
寇小胭习以为常地听着冯荞跟冯小粉拌嘴,默默拎了筐子去扯麦草。冯小粉在这个家里有亲妈撑腰,从来都是要占上风的,可冯荞性子倔,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十二岁的寇小胭已经习惯了多干活少说话,明哲保身。
烙煎饼可不是个好活儿,又累又热,烟熏火燎的,一桶糊糊烙完,手脖子都累酸了。冯小粉没想到冯荞在这儿等着她呢,噘着嘴喊:
“烙煎饼这样的活你也敢叫我干,你冯荞长本事啦,你就敢支派我?我妈啥时候叫我干过这活儿?我不烙。”
冯荞也不跟她急,扭头看了她一眼,撇嘴笑笑。“小粉,你说这一大早上你就扯着嗓子嚷嚷,推磨不能推,煎饼也不能烙,叫你干啥你都有理由不干,这左邻右舍的,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就是那样的懒人呢,难不成是地主家的娇xiǎo jiě,一点活也不干?你要敢承认你娇xiǎo jiě,你不能烙煎饼,你也别吃,那你就不用干。”
冯小粉一肚子牢骚堵在喉咙里,憋得脸皮子泛红。农村的姑娘家,要是传出个懒名声,尤其连煎饼都不能烙,那可就糟了,往后找婆家都不好找。要知道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娶媳妇首先看姑娘的活计,性格长相还在次要。你说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谁愿意娶个死懒不动的女人回家当摆设?
冯小粉懒是懒,躲在家里懒,可偏偏在外头喜欢装出勤快的样子,一心想让人夸她勤快能干。
冯小粉一边瞅着东屋的门,一边气哼哼往厨房走,心里一劲儿埋怨她妈怎么还没出来护着她。往天这时候,她妈早该出面来帮她解围了。
要说冯荞也是心里纳闷,今天这寇金萍有点儿奇怪,平常她就算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耽误她嘴皮子利落地骂人,今天怎么一直没开腔呢?
冯老三背着粪筐回来的时候,寇金萍终于从床上起来了,扶着门框,皱着眉头出神。
冯老三却没那闲心注意老婆的反常,他忙死累死,一堆农活等着干。冯老三忙匆匆去厨房,跟冯小粉要了个热煎饼,卷了两根葱叶子,一条萝卜缨煮的黑咸菜,一边大口吃着,一边转述今天生产队长的安排。
男劳力下田耕地,一家出一个女的跟着牵牲口;余下的妇女,地瓜育秧。
“我今天头疼,怕是出不了工了。”寇金萍说话时捂着额头,皱着眉,一副病歪歪难受的样子。她今天不想出工,她需要呆在家里好好想一想将来,既然重生了,总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一定要过上享福日子。
寇金萍看一眼冯荞,做出安排:“她们三个丫头……叫小粉跟去牵牲口吧。冯荞和小胭去育秧,地瓜育秧活儿也不重,你跟队长说说,小胭去了,好歹也能算一半工分呢。”
“妈!”冯小粉难以置信地大叫一声,牵牲口耕地多累呀,又脏又累不说,干不好还要被扶犁的人奚落,地瓜育秧相对就轻松多了,她妈这么安排,是不是有毛病呀?
“妈,你说叫谁去牵牲口?”
“你去。”寇金萍说,“去了好好干活,听话,你也不小了。”
“妈,你今天啥毛病呀你?”冯小粉生气地指着冯荞,“你叫冯荞去育秧,坐个板凳就把活儿干了,叫我去牵牲口?到底谁是你亲闺女呀?”
冯荞对寇金萍的安排也有些意外,听见冯小粉这么说,冯荞嘴角微微一翘,心说这个冯小粉能不能别犯蠢,要知道,寇金萍明明偏心却怕人说,最喜欢在外头标榜她把冯荞当亲闺女。果然,寇金萍一听闺女的蠢话,忍不住就开骂了。
“说的什么浑话,你这个死丫头,这家里你们三个丫头,我还不都是当亲闺女疼的?”
寇金萍满肚子的心思没法跟冯小粉说啊,男劳力去耕地,孔志斌肯定也要去的,冯小粉一起去了也好多接触。生产队干活,年轻人本来就喜欢凑一堆,好让小粉跟孔志斌多一些机会相处,正好隔开冯荞。
寇金萍甚至都设想了,孔志斌和冯小粉,本来就都是干活跟不上的,俩小年轻正好落在后面,说说聊聊多好?让小粉和孔志斌多相处,她再想法子助推一把,俩年轻人说不定就好上了。
她没法明说,冯小粉也没法理解,心里对她妈一肚子的牢骚不满,红着眼睛生闷气。
冯荞对寇金萍今天的表现也觉得奇怪,难不成寇金萍忽然就转了性,真决定要当一个好后妈了?冯荞当然不信,也没那工夫细琢磨,她忙着喂猪喂鸡吃早饭,东方才露出鱼肚白,听着生产队长敲钟了,赶紧拎上竹筐上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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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晨光中,育秧的妇女在大场边上聚齐,老的小的,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主任挽起袖子,大声吆喝着分派任务。身板壮经验足的妇女去耘土做苗床,小姑娘们跟一群年纪偏大的妇女,被分去扒地瓜、挑地瓜种。
种地瓜,是要在早春时节育苗的。生产队头年秋天在大场边挖了地窖,专门存放留作种子的地瓜,这会子打开地窖,里头的地瓜一筐筐拾出来,倒在地上堆成几大堆,大家就端个小板凳,也有席地而坐的,围在那儿挑选。
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活儿,保存完好的地瓜挑出来做种子,坏的烂的拣出来,丢在一旁,完了分给各家带回去,把坏的部分削一削就煮熟下肚了,坏的部分也丢不得,削下来切片喂猪。
所以,妇女们宁愿坏的多一些,甚至有人故意把好的也捡出来丢在坏的堆里,这一开春青黄不接的,一家老小面有菜色,多吃一口是一口。不过这样的小动作要十分小心才行,妇女队长就在旁边瞪大眼盯着呢,拣出来的坏地瓜,妇女队长还要翻看的。
“冯荞,别干了,歇会儿。”
二伯娘瞅着妇女主任没注意,随手把一个地瓜丢到旁边土堆里,悄悄用脚踢了些泥土盖住。冯荞全当没看见,下意识的帮二伯娘望风。没办法,二伯家三个堂哥,正是吃穷老子的年纪,二伯娘从自己嘴里省,经常吃不饱的。
“哎,荞啊,寇金萍今天咋叫你来干这个?她还真舍得叫她亲闺女去牵牲口耕地?她那个弯弯心眼子,又想搞啥事情呢?”
“不知道。”冯荞老实回答。
“你回去可小心着些。你说这村里三老四少,谁不知道啊,寇金萍那心眼子就是长在胳肢窝的,后娘偏心也就罢了,人不偏心狗不吃屎,可你说你又不吃她闲饭,又不用她养活,她也不能处处挤兑你吧。”
“还行。”冯荞抿着嘴笑,“二伯娘你放心,我不吃她闲饭,我也不是纸糊泥捏的,她能把我怎么着呀。”
“她要敢打你,你可别等着吃亏啊,赶紧往二伯娘家跑,二伯娘护着你。”
“没事儿,二伯娘你放心吧。”冯荞笑,她如今都十七了,寇金萍无非使唤她多干活,吃穿上亏待她,还真不敢动手打她。
寇金萍跟冯小粉,母女俩一样脾性,没有好心眼儿,偏偏还想要好名声,人前人后两个样,家里横就罢了,喜欢在外头说漂亮话,装好人。自从十一岁时,她哭着满村去跟人说寇金萍打她,拿拇指粗的荆条抽她,抽得一道道青紫伤痕,寇金萍被街坊四邻指着鼻子议论,就不敢明着对她动手了。
这二伯娘也是个妙人儿,脾气直,人粗鲁,一根肠子通到底,跟寇金萍那样心眼多喜欢装的人做妯娌,根本合不到一块儿去。二伯娘那脾气一上来,生冷不忌什么都敢嚷嚷,寇金萍还真拿她没招。
晌午收工时,干活的妇女们一个个从妇女主任面前走过,一个个故意张开胳膊拍拍衣裳,表示自己没有偷地瓜。
路上二伯娘拉着冯荞,慢吞吞落在后面,等人都走远了,她竟从袖笼掏出两个地瓜来,就着路边小河沟洗了洗,顺手递给冯荞一个,另一个咔吧掰两半,递了一半给寇小胭。
寇小胭明显有点儿不好意思,摇头不要。
“吃吧吃吧,垫垫肚子,早上就喝了碗稀粥,干一上午活早饿了。这窖了一冬天的地瓜,鲜甜鲜甜呢,难不成我跟荞吃着,叫你在旁边看着?”
寇小胭低着头,伸手接过来,细声细气地说:“谢谢二伯娘。”
“谢啥,小孩子回去别乱说就行了。”二伯娘哈哈一笑,拍拍肚子,“我这裤腰里还掖着一个呢,晚上回去加几棵野菜,够煮粥的了。”
“二伯娘,你吃这个,一整个我吃不了,我要那半个的。”冯荞把整个的地瓜递给二伯娘。
“叫你吃你就吃,一个地瓜吃不了,你属猫的呀。”二伯娘没接。
冯荞也不再坚持,咔吧咔吧啃光了一个生地瓜,擦干净嘴角,才慢悠悠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就看见冯小粉坐在石台上,正抹着眼泪哭呢,寇金萍站在旁边哄。
原来冯小粉今天跟去牵牲口耕地,本来干活就懒,又因为闹情绪不用心,牲口没牵牢,地头拐弯时候一个马虎,撒手脱了缰绳,那牲口拖着铁犁窜出多远,害得扶犁的老赵叔摔了个狗啃泥。
老赵叔当时气的说了她几句,冯小粉脸上挂不住,一跺脚一扭身,红着眼睛说要离开一会儿。
生产队大集体干活,女的要说离开一会子,就是暗示要去找个隐蔽地方解手,这也是很多妇女累了开小差的招数。
谁知老赵叔听了,挥手叫她自便,一转身,长鞭一甩,在毛驴背上挽了个响亮的鞭花,嘴里大声骂道:“懒驴上套,不拉就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