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满身大汗从梦中醒来，喘着粗气缓不过来。又是这个梦。已经有十年没再梦过了吧，这曾是年幼时的梦魇，几十年过去，一切好像都淡了，只是还有什么丝丝淡淡的卡在心间，时不时痛上一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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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她还是放不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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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没曾想，和娘一别，竟是永别，再见她，也只能从这梦魇中。她早不记得父母的面目，在梦中，她却没觉得那温婉的身影陌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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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擦亮，云舒伴着日出的阳光梳洗打扮。镜中老妪已不复刚才的慌乱，面容平静，后背挺直，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自己，眉宇间不复红颜的模样，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态势。即使年过六十五，她依然希望自己看起来整洁。她换上一袭素衣，将雪白长发挽起成髻，缓着步伐出了家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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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太老了，她想。独自往上山的方向走去，脚步踉跄，走上一小段就要歇上一歇，终于赶在中午前到了山深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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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她为采药而来。自和母亲分别，她独自一人漂泊的途中，遇见了云游的爷爷。爷爷被世人称作药仙，广纳医术，通晓药理，悬壶济世，见她一个小姑娘天资聪颖又身世可怜，便收留下来，带她到小桑屯定居，开起了医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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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桑屯地处偏远，交通也不便，在鹿城废墟以西南。虽然离主城平城路途遥远，但是却在灵山运通山山脚下。运通山上俱是药仙需要的药材，一老一小便在这小桑屯呆了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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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药仙仙逝。云舒学了药仙的浑身本事，便继承下这医馆，当起了医娘。如今一晃，已是在此呆了五十六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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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今日赶来，主要为了一味叫苦蚕子的药材。这药奇苦，又如地底蚕一般，深埋几年才出世开花结果，因此得名苦蚕子。这苦蚕子对早期瘟疫的防治有奇效。近日小桑屯和附近的莫荷村，都有年老体弱的人染了早期瘟疫。现下只是食欲不振，精神萎靡，低烧不退，瘟疫的病症还没表现出来，但是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爆发。云舒想趁着瘟疫引起大批人慌乱之前，给大家服下这苦蚕子做引的药汤，便可以将这场瘟疫在发生之前控制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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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是要找到病根才行啊，云舒心里暗暗想，一边尽力加紧脚上的步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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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的灵感指引着她，在地形允许的情况下尽量不绕弯。那几棵苦蚕子在灵识中散发着微弱的浅绿色光芒。其他稀有的药材各不一样，明明暗暗的散发自己的绿。只有山最深处那一颗参，明绿色亮的晃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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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她便用肉眼看到了随风摇曳的苦蚕子，长在一个大草坑中间。云舒并没有想着用手去够，操控着灵识去拔那几棵药材。苦蚕子似乎微微挣扎，但是还是服帖的飞进了药篓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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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服气，你是去救人。给你留了根的。”云舒禁不住用苍老的声音笑骂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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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旁边的树林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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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早就感受到了。那是同村的壮年王大同，刚才感受他，似乎也是来挖药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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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王大同却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扑通一声朝着云舒跪了下来。“云婆婆，我看你隔空采药，你是仙人。”还没等云舒说话，王大同却声泪俱下，“云婆婆，云仙人，你医者仁心，求你救救欣儿。”语罢拼命磕起了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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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暗道大意了，没成想被人注意到自己隔空取物的能力。沉吟一下，心想救人要紧。她知道这欣儿是他过门多年的妻子童欣，二人平日要好的紧，成亲十余载，虽然没有子嗣仍恩爱有加，问道：“我本是医婆，童欣她怎么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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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同抬起头，脑门上已然有了血印。“欣儿本是莫荷村的姑娘，如今三十有四，可是半月前我与她回家省亲，她叫谷仓的老鼠咬了一口，当天便吃不下饭，两日后就发起了烧。本以为只是小病，她的伤口却开始溃烂，她母亲也开始发起烧来。我回村找您开药您不在，再回莫荷村却发现竟有二十几个村民都发起烧。我心知不好，怕是欣儿传染了大家，只好带着欣儿到这山中，隔离开来。可是欣儿每况愈下，三日前便失去了意识，浑身溃烂……我却也开始发烧……我不敢再回村向您求助怕再传染了其他村民，又知道您每隔几天都会来上山采药，只好先采了草药乱用一气，再等您上山求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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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王大同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云舒心里已有了考量，道：“带我过去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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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同忙不迭起身带路，还把去路旁的杂草都割倒好让云舒方便通过。不多时，二人已远远看到一个临时临时搭建的草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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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闭上眼用灵感去感受茅屋，却只感到屋内的姑娘气若游丝，那一团黯淡的huáng sè光团眼看就要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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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道不好，加急走了过去，看见一个人形卧在被子里，隔着两三丈就闻到一股恶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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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赶紧掀了被子，手却悬在了半空，半晌低声叹了一口气“救不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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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同刚燃起的希望一下破灭了，扑通一声又跪下号哭起来：“云仙人，求求您，救救她，她还有一生去过，她还要和我共度半生，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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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道：“太晚了，若是再早上三日……如今她意识全无，患处已经坏死。全身起泡溃烂，流出乌黑的毒水，都看不出个人形，就算你误打误撞用了几味好药材……可是已是瘟疫后期，就差最后一口气，她整个人就会烂成一滩，任谁也无力回天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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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同心里明明清楚，却不肯死心，伏在那草床前一往情深的抚着童欣溃烂的脸，欣儿欣儿地哭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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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回去吧，她的尸首我自会处理。如今小桑屯和莫荷村的老弱已经多有人染上了这瘟疫，想必是你去找我时染给了其他村民……可惜……当日我定是出诊了，不然这姑娘还有救……哎……你这些天都守在她跟前，也是染上了这瘟疫。跟我回去，你尚且可以捡一条命回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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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欣儿……欣儿不在，我又怎能苟活残世。是我没有照顾好她，黄泉路上有我陪着，她也不会太怕。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余生换欣儿活下来……”王大同抱着童欣的躯体泣不成声，浑身沾染了童欣身上的乌黑毒水与墨绿色的碎草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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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却被这话说的心中一动。她试探道“你……愿意用寿命来换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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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同毫不犹豫：“我愿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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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心中泛起波澜。兴许是这辈子都没感受过这般真挚的爱情，她也不忍心这姑娘就这般死去。“只要你愿意，我倒有这取人寿命的能力，只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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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不起身，就跪着用两个膝盖从童欣榻前连滚带爬的过来伏在云舒脚下：“云仙人救救欣儿，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这条命不要也罢，只求您救救欣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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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有这个能力，这辈子却从没用……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也愿意一试。”</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