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拿着。”翠珠将一件东西塞在牛永手里,用一种劝慰的语气说道。那声音温暖中带着一丝的责备,让牛永想起了他的母亲。
就在刚才,牛永和画眉吵了一架。其实也不算吵架,只是一场争论。画眉说今天太晚了,不能再走了,公主娇躯贵体,不能露宿在外。加上外面处处都有危险,不像这里,店里这老大爷本有出卖他们的机会,却没有出卖,人至少可靠,在这儿住下,不用担惊受怕。可是牛永身上的盘缠不够,如果夜夜住店,到不了闲州,他身上的盘缠就花完了。牛永好说歹说,画眉总是不听。他犟不过她。她的话是一种命令,以公主的名义发出的命令,她根本不听牛永在说什么。
“那我自己走了!”牛永怒道。
“你敢!”画眉用一种轻蔑的目光看着牛永。
“你看我敢不敢!”牛永甩下这句话,就坐到了院子的一角生闷气。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真想过一走了之,可总觉得把这三个女孩子扔在这是不对的,因此只好一个人生闷气。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唉声叹气地想着后面的盘缠怎么办。
翠珠便走过来安慰他。她把一个东西塞在了牛永的手里。
翠珠的手只在牛永手上停留了一秒,但牛永还是感受到了那淡淡的柔柔的体温,像一丝白云,突然吹进了牛永的心里。这感觉怪怪的,跟以往的所有感知都不一样。这感觉让牛永情不自禁地看着翠珠。翠珠的脸蛋圆圆的,小小的,像白玉一般光润。身材丰腴,但又绝对不胖。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婴儿般的柔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保护她。而一旦靠近她,却又会觉得温暖,好像她不需要什么保护,她的温暖就是为了照拂别人的。她的笑总是那么甜甜的,像婴儿一样。
牛永感觉到胸腹间在发热,这股热很快就上升到了脸上,让他的脸红得像一块烙铁。他赶紧低下头去,这才看清楚翠珠给他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玉镯。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拿着,等盘缠没了,把这个拿去换银子。你傻呀,跟她争什么。我们难道还真叫你花钱呀。咱们身上虽然没有盘缠,但身上戴的这些个,可也值不少呢!”翠珠还是那么轻柔,声音中带着一丝责备。让牛永想起了他的母亲。
牛永这才注意到,这三个姑娘浑身都是珠宝首饰,头上、耳上、脖子上、手上、腰上,都是。光是将这些东西卖了,再去五十趟悠州也够了。牛永暗骂自己真傻。
翠珠说完就进屋去了,牛永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轻轻地捧着那只玉镯。这显然是刚从翠珠手上褪下来的,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牛永像护着一滴露珠那样护着玉镯上的体温,生怕太阳一出来,他就要散了,风一吹,他就要掉了。那玉镯似乎感受到了牛永这诚挚的心思,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凉。这是一块暖玉。虽然这上面的温热已经从翠珠的体温,变成了牛永的。但在牛永看来,却是翠珠的体温永远留在了上面。
他们四个人,只要了两间客房。孝惠不敢一个人睡,便叫两个侍女同她睡在了一个屋。可是一个屋里只有一张床,画眉和翠珠就只好睡在了地上。客房里随处可见都是灰尘,空气里充斥着霉味,明显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了。孝惠在几个客房里挑来挑去,最终选择了这一间,可这间屋子比其他的也好不到哪去。孝惠的眉头始终就没有舒展过。
但孝惠已经学会了忍耐,她必须要克服这些。她深知现在情势的严峻,流落在外的公主,还能挑剔什么呢?她甚至连官宦人家的xiǎo jiě都比不上。现在这世界上还拿她当公主的人,大概比身边这几个人也多不了几个。一旦让人知道了她的公主身份,她就成了别人眼里的一块肥肉。她还能挑什么呢?
多亏了孝惠天性乐观,换做别人,这几日来的巨大转变,身份上的巨大落差,早就哭哭啼啼,哭爹喊娘了。可是孝惠没有,她只是皱皱眉头,在允许的范围内继续保持着公主的威风。虽然住的吃的都很差,她也要在差的里面挑最好的。
最要命的是这床,硬得像石头。人一躺下去,感觉浑身都在被针刺。翻来覆去,找不出一个舒服的姿势。这被子也是恐怖,不知道被多少人盖过了,上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多种体味的混合,孝惠一盖上就踢开了。画眉只好将她最外面的衣裳脱了,盖在孝惠身上,再将那被子低低的盖在她的衣裳上。枕头就更要命了,把床和被子的缺点综合了,又臭又硬。孝惠把它仍在了脚边,什么都没枕,就那么平躺着。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不一会儿就要翻一下身。
孝惠的焦躁传染到了画眉和翠珠的心里,画眉心下暗忖,要是依了那小子的,今晚露宿在外,不知道公主要多难受呢!
牛永这时候正捧着翠珠的玉镯,在微弱的灯光下来回翻看着。这玉镯上雕着精繁的花纹,牛永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雕的是几只小鹿。个个温柔高贵,就像翠珠一样。
牛永想起了他的母亲,她也总是那么对他说话,温柔中带着一丝责备。他总是跟爹犟,但是到了娘这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娘说得都对。从小,牛永就是跟娘亲,不跟爹亲,这可能跟牛永长得不像爹有关系。爹看见他,总像看见了仇人。有的邻居悄悄议论,说牛永不是他爹生的,因为牛永不光长得不像爹,跟娘也一点都不像。牛永老是听见这话,又加上爹平常对自己态度恶劣,就让他觉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了。有一回急了,他就跑去问他娘,愣生生甩出这么一句,把她娘都吓着了。
“听他们瞎说,你就是我们的儿子!你爹对你脾气差,你就信了他们的鬼话了?小老百姓,舌头都长,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母亲说话始终是那么轻柔,又带着一丝责备。
牛永以后就再也没问过这话了,直到她娘死了。
牛永问他爹:“我是你亲生的吗?”他想把这话挑明,如果不是,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走了,他没有办法忍受跟他爹两个人过日子。
“哼!”他爹扔下这么一个字,就干活去了。
牛永还是走了。他要是不走,迟早会有一天,不是他杀了他爹,就是他爹杀了他。
牛永本来想学个杀猪的手艺,将来做个屠夫的。可是没想到拜的师父不光会杀猪,还会砍头。所以,牛永又学了杀猪,又学了砍头。总算是摆脱了他爹,没头没脑混吃混喝学了两年,牛永的感觉还蛮好。直到北城门下杀了婴儿那天,牛永这才意识到,他大概不适合干这个。这才想着去北边投军,这才遇见了翠珠。
翠珠的出现,让牛永觉得,时间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就在这暗夜昏黄的灯光下,就在这窄小潮湿的房间里,牛永的一切变得好了起来。牛永觉得,从今以后的日子,或许才叫日子。在此之前的日子,全部都是白活。
画眉打开了窗户,日头斜斜地照了进来,照在了孝惠白皙的手臂上。阳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秋天一点一点渗透进了夏末的空气里。
“殿下……xiǎo jiě,该起了,咱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呢。”画眉轻轻摇着孝惠的手臂,小声催促道。
孝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隔着一层阳光,她朦胧地看见了画眉的脸,秋花一样,很美。孝惠点了点头,眉头还是皱着。她一夜都没睡好,也就是天快亮了,才恍恍惚惚睡了过去。刚睡了一小会儿,正要开始做什么梦呢,就又被叫醒了。
孝惠使尽浑身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又使尽浑身力气让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一伸胳膊,感觉浑身酸痛。腰就像被石头砸过一样,怎么也直不起来。
“啊!”孝惠感觉她的腰就像断了。
画眉赶忙冲过来扶着,帮她按压着腰部,可是越按,孝惠就叫唤得越厉害。这时候翠珠走了过来,轻轻地在孝惠的腰上揉了几下,孝惠这才感觉好了些,这才一点点坐直了,一点点让脚落在地上,站了起来。
“去叫牛永收拾东西吧,如果可以,看能不能让老大爷给准备些早饭。”孝惠吩咐翠珠道,说完了眯起眼睛一笑。
翠珠红着脸就跑过去了。
没一会儿,翠珠就跑回来了。
“牛永不在!”翠珠回道。
“不在?能去哪?”
翠珠摇摇头。
“我去看看。”画眉说着就冲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画眉回来了。
“这小子应该是跑路了,昨晚上他说要自己走,看来真的自己走了,后面的马也不见了。就是跑了!”画眉的脸冷酷而充满愤怒。
“怎么会?”翠珠脱口而出。
“傻丫头,人心险恶,这算什么!”画眉好像在教训少不更事的孩子。
翠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望着孝惠,好像在向她求救。
“我看那小子也不像这种人,该是有什么事出去了吧。”孝惠的语气要平静很多。
“殿……xiǎo jiě,恕画眉冒犯。都到了这儿了,能有什么事呢?xiǎo jiě你心肠好,这么容易相信人,将来可别让人家给害了啊!……”
孝惠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画眉跪下了。
孝惠轻轻地擦拭着翠珠的眼泪。轻声道:“好了,别哭了,快收拾收拾,去问问那老人能不能帮忙再找辆马车吧。”
翠珠站起来正要走,那老人却匆匆忙忙摸进院子里来了,看着他磕磕绊绊的样子,翠珠赶忙冲上去扶住了。
“老人家,有什么事?慢慢来。”孝惠问道。
“你们赶快走吧!又有官兵来了!”老人急急忙忙道。
果然,远远地传来了马蹄声。
孝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若不是牛永去把官兵引来了,官兵如何会杀回马枪?”画眉依旧在地上跪着。
“老人家,可有藏身的好地方?”孝惠没理画眉,却也相信了她的话。
“上面没有,这院子后面有条小路,是通往山下我女儿家的,官兵应该想不到这里,你们快跟我来!”说着老人便当先开路,步伐急匆匆的,却一次也没再磕着,显然这路是他走惯了的。
孝惠不及细想,拉起画眉和翠珠跟上就走。她两只手都拉得紧紧的。画眉知道孝惠已经原谅了自己。翠珠知道画眉是在安慰自己,可她的眼泪还是不自主地掉了下来。
从后面穿过林子,一段陡峭的坡路,几乎眼盲的老人如履平地,孝惠反倒重重摔了一跤。摔跤了也不敢耽搁,由画眉和翠珠扶着,依旧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跑。马蹄声越来越近,大概快到那村店门前了。
又过了一段比较缓的坡路,一座房子就在前方不远处。比房子更远的田野上,有星星点点的一户户人家。这是一个人口不多、景色不错的村庄。
“前面就是我女儿家,你们去找她吧,就说我让你们去的,我得回上面去,要不然店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怕他们会起疑。”老人说着,就急匆匆要往回走。
三人更不犹豫,就朝那房子跑去。
画眉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地上怎么有一圈新土?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三人齐声惊呼,一同掉进了陷阱里。一个由树叶、树枝、沙土虚掩起来的陷阱。三人的表情就像被捕获的猎物一般,惊恐,不知所措,不明所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捕猎计划,猎物就是她们几个。
“爹!”一个妇人在陷阱上方喊道。
“抓住了?”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抓住了!”女人兴奋道。
“等姑爷吧!”老人说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三个姑娘在陷阱里一片惊慌。翠珠哭得更凶了。画眉骂了起来。
“这个杀千刀的牛永,肯定是跟这老头串通好了,把咱们出卖了!人心险恶!我还是太嫩了!要是有朝一日能出去,我非把这小子千刀万剐不可。殿下!我相信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福王,哦不,皇上会救咱们的!这仇咱们非报不可!”
孝惠只是默默地坐着,像在思考着什么,并不答话。
画眉骂完了牛永,又骂陷阱外的两个人。
“瞎老头!我真是错看你了!你知道你抓的什么人吗?你知道你抓她,她也不会怎么样的,迟早有一天,我要活剥了你的皮,不,我要活剥了你女儿女婿的皮,让你就在旁边看着……”
“再说话,一会儿我把你的嘴给缝上!”老人的女儿恶狠狠地道。
“别骂了!管什么用?”孝惠制止了画眉继续骂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群马踏着轻快的步伐从山上下来了。
三人本以为这来的定然是一群官兵,可等那一群马路过这陷阱边上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不是。来了一共六匹马,五匹马上都是空着的,只有第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粗壮的汉子,一副庄稼人的打扮,显然就是这老人的女婿。
“去把他们绑起来吧!”老人缓缓道。
那汉子下马来,到墙边拿了一圈绳子。又把一个梯子放到了坑里,顺着梯子就下去了。画眉冲起来就打,她想扑到汉子身上咬,却被那汉子一拳就打晕了。汉子挥着拳头又要打翠珠,翠珠急忙侧头躲着。
“你别打她!我们不反抗了!”孝惠止道。她知道这时候挣扎是没有用的,反而要受没必要的伤害。她在心里盘算着后面怎么跟太后斡旋,这或许才是当务之急。
那汉子犹豫着,收回了手。他先别过翠珠的手,将翠珠反绑了,把一块布勒到她的嘴里,在脑后系好了。接着将孝惠用同样的方法绑好了,这才回过来去绑昏倒在地的画眉。绑好之后,又将三个姑娘一个个背出了陷阱。
“你们把她们拉去这个地方。”老人说着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去找马军爷,找他要五十两银子,你就把人给他。我去帮你们把这些马给还了。早去早回!有了这钱,你们就可以再买几十亩地,要是干不过来,就雇短工帮着干,不怕,这钱够使。”老人由衷地笑了。
夫妻俩也开心地笑了,一个不到十岁孩子跑过来,看了看地上的三只猎物,也开心的笑了。
老人还马去了。孩子帮着父母将三只猎物分别装进一个个麻袋,又将三只麻袋一个个装进一辆马车里面。马车踏着轻快的蹄声,把孝惠她们驮去了一个未知的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你是马军爷吧?”孝惠听见那汉子问道。
“等候你们多时了!东西带来了?”孝惠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带来了,不过,那个男的不知道去哪了,咱们也不敢多耽搁,就把这三个美妇人给抓来了。”
“这可不行啊!我要的是四个人!”听起来那人似乎有些不高兴。
“那……那军爷你看是怎么着?”
“这样吧!就不能给你们五十两了,先给你们四十两,你们要是能把那人给抓来,我再给你们五十两,怎么样?”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数着银子。
“行!那太好了!”汉子的声音很兴奋。
“行,钱给你!帮我把她们挪到我车上吧!”
汉子接了钱,就把三个麻袋一个一个扛到另一个车里去了。这个车的感觉明显好了很多,铺了软垫,是寻常给人乘坐的那种马车。
“记住,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军爷是要你们脑袋的!”那人的语气十分严肃。
“是!”
两个马车都缓缓启动了,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孝惠听到另一个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渐渐不见了,只剩下了正在行驶的这一辆马车。过了一会儿,孝惠听见了街市的喧哗声,闻到了酒肆茶馆及各样店铺传来的人间烟火气。孝惠一点也不意外,她们果然被抓回京都了。
又走了好久,喧哗声和烟火气渐渐小了,街市越来越远了。孝惠感觉她们是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不一会儿,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个不是很大的门。紧接着,又是一个开门声,这门像是某个卧室的门,声音比较轻。紧接着,车停下了,又一个开门声,这个门虽然也不大,却是个铁门,声音十分刺耳。紧接着,孝惠感觉自己被人扛了起来。
越来越冷,孝惠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人停下脚步,轻轻笑了一声。
“再走一会儿,就暖和了。”这人的语气十分轻快。
孝惠感觉他们一直在往下走,这从脚步就能感受出来。从越来越强烈的寒气和湿气也能感受出来。从眼中越来越稀薄的光线也能感受出来。
突然,眼睛稍微明亮了一些,身体也暖和了一些。那人蹲下来,把孝惠放到了地上。
“啊!好累!一个就已经累成这样了,上面还有俩。”那人用一种谐谑的语气抱怨到。
没有人回答他,很明显这话就是说给孝惠听的。
那人一点点解开麻袋的绳子,将孝惠的脑袋从麻袋里露了出来。那人把火把举到了孝惠的面前,晃得孝惠一下子睁不开眼睛。
“这么美个人儿,死了多可惜呀!”
孝惠转过头,避开火把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极了的蜻蜓鞋。果然!孝惠猛地转过头去,眼前的景象证实了她的猜想。那年轻军士的俊俏脸庞在火光中闪耀着,他的笑容比第一次见到时更加灿烂,也更加可怖。
孝惠用扫视着她身处的环境。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除了她和他,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墙上和屋里摆着的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东西外,这屋里没有一样日常生活的用具。
“这是哪?”孝惠瞪着那俊俏的脸问道。她意识到了,这应该不是某个衙门的牢房。
“蓬莱仙岛!”那军士轻轻地笑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