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蕞尔小国,也讲究“扬我国威”“万国来朝”,一有机会,就要极尽其所能,办一场空前绝后的灯会,展现给各国使者看——有讨好之嫌,也有为了“门楣”故事,说到底,无非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段时间,莱国各地的贵族大僚,领了莱公的钧命,搜罗奇珍异宝、能人异士敬献入朝。而酬劳颇丰的招募令,也吸引了莱国及周边诸国的能工巧匠与梨园名优前来献艺。此次灯会所费颇巨,估计未来几年,莱国宫廷也不得不大幅缩减开支,过起“拮据”的生活,以节流;同时增加民众的赋税,开放一些违禁行业,纵容搜刮民脂民膏,以开源。
大灯会主场布置在莱国宫殿东边的大广场,一直从早上开始,莱公与各国使者玩味各种奇妙珍宝,更有各种戏剧曲子供观赏,舞台下也围观了无数群众,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欢声不断,阵阵高呼,热闹非常。
傍晚时分,莱公夜宴群臣及各国使者,吃的是山珍海味,耗费一百头牛,一千头羊,一千头猪,三千斤鱼,六千斤美酒琼酿,以及数百担麦子,更重要的是,命莱国最好的庖人烹饪,香味飘荡在整个莱东城。宴会上,牛羊猪鱼只**细鲜嫩部位的肉,其余五分之四是扔掉的——连宫里的猎犬也没得吃,若是有人敢去把扔掉的肉捡回家,就是给国家出丑丢脸,明日便要斩掉脑袋,以惩罚“辱国”之最。
莱公指着满地好肉,说道:“这些肉难吃,我们莱国人都是不吃的。”
齐国使者晏子桓早前就来到莱国,并且一路观察莱国人的生活生产,对于莱东的情况也是颇为了解。莱东乃是莱国的都城,也是莱国最大的城市,六百年的历史,自周天子分封天下起,就是莱国的基业所在。可在这六十万人口中,不说穷困人家,光饿死的每年就有一万人左右,可见粮食何其珍贵呀!晏子桓听了莱公的话,笑吟吟地说:“贵国果然物产丰富呀!若是在敝国,怕是天子也只吃得起这地上的差肉呀!”他夹起鼎中的肉,在灯光下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的确是少有的绝妙美食,并且出锅时是一种香味,在空气中放置又是一种,入口时又换一种味道,奇异奇妙,不由得啧啧称赞,叹道:“唉,若是可以带回去给齐王享用,该有多好!”
戏演过了,就显得矫情,特别假,各国使者看了都嫌恶心。莱公却听得津津有味,感觉自己显了威风,让使者们长了“见识”。
无忌小满在旁边冷笑,同魏常青说:“诶,我要是能演的晏子桓那么好,恐怕莱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晏子桓这人,我也听说过。”魏常青说,“据说是姜孟常的得意门生,其政事第一。齐王非常器重他,将来齐相非他莫属了!他在这里给莱公灌**汤,一看就不是好人。你说,莱公是不是傻子,连这也听不明白?”
无忌小满道:“无论明嘲暗讽,还是真心实意,只要是称赞,莱公都不会拒绝。”
“莱国,必亡于晏子桓之手啊!”魏常青不无感叹地说。
众人吃吃喝喝间,也会谈一些国家大事——这种大家都在,敞开了说的大事,基本上也就是场面话,没有那些闭门会议有价值。没有价值不代表不能说,你会发现没价值往往是最有价值的——大家都知道是胡扯,也就不在乎谁更扯一点,谈得天花乱坠,说的是口吐白莲,明早起来就啥也不是。
古语云:“温饱思**”。吃饱喝足了,人就会有各种**生出,比如想要女人,想要金银,想要土地,想要权力,想要斗争。**多了,心思杂了,就很难统治。因而,要想统治安稳,就需要让百姓半死不活——饿不死,他们就没有理由去造反,毕竟还饿不死,好过造反被杀掉;吃不饱,他们就会不断地去寻找食物,也就没有心思造反了。无论是谁,只要拎起这两条来,保证不至于让泥腿子翻了天。当然,贵族大僚自己得吃饱喝足,于是,贵族大僚权力斗争就很激烈,造起反来,一造一个准,哪怕不夺取帝位,也能把国家扯得四分五裂。
宴会上,莱国贵族大僚齐聚,公子勃勃自然也在其中。与畅快吃喝的其他人不同,他吃得味同嚼蜡,喝得也不是滋味。公子勃勃是有大志向的——那就是强大莱国,耀武扬威于四海,成为新一代列国霸主。可惜,莱国被莱公越搞越不成样子,这样下去,就算他夺取莱公宝座,莱国也没有那个底子去争霸了!
众人哈哈大笑中,莱公突然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说:“白天看的那些戏剧杂耍,虽然有趣生动,大家看得也是快活无比,心情舒畅,但那些都是小孩子把戏,算不得什么。接下来,敝国还有一宝,要让大家一饱眼福,不虚此行!”他站起身来,带着众人来到宫殿城楼上,此时东广场上的舞台已经重新布置,上面只有几个大xiāng zǐ,而偃师坐在上面等待表演。“此人是个傀儡师,造出来的傀儡,不用线控制,光自个儿就会动!”众人听了,除了晏子桓之外,余人都是闻所未闻,好奇心也一下子就上来了。
偃师打开傀儡木箱,把里面的傀儡一个个拿出来。他不知道那些贵族大僚在何处,眼前的观众只有普通百姓,而他设想的观众,也是普通百姓。大灯会对普通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大人物观赏奇葩之余,他们也能沾沾光看些把戏。偃师向众人说道:“我这戏不敢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希望大家一定要仔仔细细看完,我也会替傀儡人说出它们想说的话。接下来,就是我旬日所做的大戏——《三国chuán qí》。”
晏子桓听了《三国chuán qí》这个名字,便说:“这傀儡戏,我见得也少,今次若能一口气看完,只希望不要中途停止,少了兴味,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回国之日,上禀齐王,必要与莱国因戏结缘了。”
莱公笑道:“倘若齐王喜欢,孤自当割爱。”命令道:“看戏就看戏,切不可造次,打扰诸国使者雅兴。”
无忌小满喃喃道:“混账东西,哪来的雅兴?”
《三国chuán qí》分五折戏。
第一折:序幕。
讲的是海外爪哇岛上,有三个国家:金国、银国、铜国。
偃师将舞台分为三块,分别摆上金色傀儡,银色傀儡和赭色傀儡,其中有苍头百姓,有威武的带甲之士,也有儒雅风流的卿大夫;当然,最受瞩目的,非神采奕奕、宛如天人的金王银王莫属。偃师摆好傀儡之后,自己坐在中间,面向金国说道:“话说,这年金国老大王病逝,他的儿子继承王位。这位新国王,年轻气盛,雄心壮志,希望能够开疆扩土,成就一番伟业。”他拍打木板——他不会演奏乐器,一边说着故事,金国的国王和卿大夫、士兵、百姓等傀儡都动了起来。那些未见过偃师手段的人,都惊讶得合不拢嘴——哪怕前几日偃师已经闻名莱东,可场面没这么大,就算见过一些小把戏,今次彻底被这气势给震慑住了——他们不知道是偃师根据傀儡的动作解说,还是偃师念的“咒语”让傀儡动起来了。莱公大笑道:“如何?”诸国使者也都点头称赞,这次无忌小满也来了兴趣,这傀儡戏还真是他没见过的。
介绍完了金国,偃师又转向铜国,说:“这场戏的主角,既不是年少志强的金王,也不是老谋深算的银王,更不是耳目昏聩的铜王,而是通过小山村里的一个农夫——阿头陀。”那铜国傀儡之中,有个傀儡提起锄头耕地,接着又拿着弓箭狩猎,他魁梧的身子,壮硕的体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也是最普通的人物。“他和自己的妻儿一起生活,为了他们温饱的小日子。”
第二折:开战。
“金王不满足于要做金国的王,他还要统治整个爪哇岛。另一边,银王也不甘心于已有的土地,试图开疆扩土。两个国家频繁地出动军队,不断向邻国挑衅,战争一触即发。”四周金甲银甲士兵有条不紊地往边界移动,他们手中的wǔ qì摆动开来,偃师再一把灰尘撒在空中,晚风慢慢吹过,颇有狼烟四起,战火纷飞之感。“不过,一旦开战,难免伤及自己的国土,金王和银王也害怕自己的国家遭到破坏,粮食不能安心生产,那他们自己也要饿肚子了。战争到底要分出个胜负,既然说打了,就不能又退回去。于是,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金甲银甲士兵统一向铜国进发,原本中立的铜国被迫卷入战争,但是铜王很害怕打仗,“铜王说,要不,你们在我的国家里打,但是不要伤害到我的财产!于是就把一些受到旱魃肆虐的土地,给金国银国当战场。大臣们觉得屈辱,铜王就说:那些地方本来就没什么用了。”
说到这里,无忌小满脸上原本的讶异与惊喜,渐渐变得凝重,他已经猜出来,这金银铜三国,乃是映射吴魏莱的关系。他偷眼看向莱公,只见莱公仍然喜笑颜开,被宏大的战争场面所吸引。“王八蛋,该不会故意表演这场戏吧?”无忌小满小声骂道,“打什么主意?”
“要不要现在去阻止?”魏常青手按住刀柄问道。
无忌小满侧眼看了看晏子桓,还是摇了摇头,说:“先不用……要出手,也不是我们该出手呀!”
“那些地方虽然没什么用,可那里还有许多人呀!”偃师哀戚地说道,“阿头陀一家就住在被铜王所抛弃的地方。战争很快打来了,先是阿头陀外祖家被屠戮,只有几个人逃出来避难。阿头陀来到山上眺望远方,他在幻想着,战争会在远处停下来,毕竟那不是属于铜国的战争,更不属于他这样的小老百姓。他就这样想着,远方美丽的夕阳坠落,明天将会是怎样的呢?他思索,他又不敢去想。”傀儡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摆动身子,围着篝火,跳起了祈祷之舞,就像他们祈祷丰收一样,希望战火止于远方。
第三折:抗争。
“如果神真的存在,即使你不去祈祷,他也会给予世界以hé píng的。”偃师说,“可惜,神不存在……”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哪怕存在,他也不会给你帮助,而是冷眼旁观罢了。很快,金甲银甲军队展开了一场大战,期间他们从阿头陀的家乡经过,那是一个并不富饶,但却有足够粮食养活大家的村子。当金甲军队从这经过时,他们抢走了所有的粮食,而且屠戮了村子里的人,将阿头陀的妻儿全部杀死。那天,阿头陀在外狩猎,因而躲过一劫……躲过一劫又怎样?他失去了一切,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家乡,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还不如死去’,阿头陀这样想到。”
那是惨绝人寰的屠杀,手无寸铁的村民痛苦哀求,即使是山贼也不会杀了他们,毕竟来年还需要粮食。可战争带来的士兵却不同,他们不需要身后还有其他人。那些傀儡做得太精致——每个人都记得自己痛哭时的样子,哀求恳求祈求时的神情——这些观众都能从傀儡人身上看到,如此惟妙惟肖,令人产生了错觉,忘情地投入戏中。
阿头陀跪在死去的家乡人之中,尸体淹没了他的身影,台下的观众看不见阿头陀,看不见他痛苦的样子,眼前只有堆积如山的尸体。所有人都开始咒骂金国士兵,那种愤怒是真实的,哪怕他们没有经历这场“虚构的”战争。
“嘘~”偃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故事还没有结束。
“这场战争中,阿头陀不是最可怜的,因为还有数万计的人在死去,他们看不到一点希望地死去,而活着的人总归还有未来。不久,阿头陀和许多失去家乡的铜国百姓走到了一起,他们扬起旗帜,要向入侵者fù chóu,要抗争入侵者施加的痛苦,要收复自己的家乡。”阿头陀带领许多人,裹着赭色的赤色头巾,组成了英勇的义军抗击入侵者。他们一开始袭击落单的金甲银甲士兵,渐渐地有了wǔ qì,招募到更多失去家乡的人,队伍不断扩大,作战能力也增强了,可以大规模扰乱金国和银国的后勤,成为了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让敌人颇为头痛。“他们的名声开始传扬出去,就连铜王都知晓了他们的存在,并且还赐予了他们‘骁果军’的称号!”
第sì shé:背叛。
一切,都慢慢变好,阿头陀和失去家乡的同胞,能够保护自己,而且有驱逐敌人的趋势。金国和银国旷日持久地对峙,谁也没得到好处,反而陷入了战争的泥潭之中不能自拔。“金王和银王思量着要尽快结束战争,否则他们的统治也将动摇。”偃师说,“然而,这一切并不算坏。”
晏子桓微微笑着,他兴致很好,而且不断地同莱公说:“莱国果然是人才济济,这样的傀儡戏,果然是精彩至极,天下无双啊!”
莱公再昏聩,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够看出戏里玄机。不过,这既然是自己要演的,齐赵燕等国使者又不断吹捧,他竟也不好意思打断傀儡戏。倒是急了无忌小满和吴国使者于旭,毕竟两人可是见了偃师将母国的罪恶一一展现在世rén miàn前。
“最坏的是,铜王比金王银王更加害怕,他害怕义军太多强大,以至于能够推翻他的统治。”偃师说,“于是,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本章完)